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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回忆一碗羊杂碎(散文)

羊杂碎因其外形粗犷,腥膻油腻,在有些文人雅士,阳春白雪眼里可能不屑一顾,甚至还有一句骂人的话“你个杂碎”,透着不屑,鄙夷。但在很多市井小民,贩夫走卒眼里,它确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我是从20多年前来到北京打工开始接触到羊杂碎的,并甘之如饴,期间也发生了一些难忘的故事。
  

  

  
当年初到北京打工的我,几乎身无分无,举目无亲,寄居在我同学打工的饭店阁楼。一次偶然的机会进去一家叫石龙公司的纸贸企业,企业的主要业务就是经销印刷用的纸张,销售主要对象是印刷厂,出版社,杂志社,学校或者机关文印室等。
  
公司不大,位于西直门外娘娘庙旁,有一个300多平米周转仓库。由于纸的品类繁多,大部分的货都需要从外面协调直发客户,是一种两头在外的中间商。直到现在我还是从事这个行业,干的还是居间的差事。
  
那时候中国的造纸行业还相对落后,优质的铜版纸,胶版纸多是从日、韩等国进口,国内造纸厂多为国企,或是处于国企承包,改制的转型期。当时的社会风气很不好,开公司办企业多是一些胆大,敢做敢为的先行者,很多素质并不高。就拿我所知道的纸业公司为例,很多,尤其是从外地纸厂佘来的产品,直到卖完了也不还账的比比皆是。很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反正是公家的,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我们那个老板据说原来也是街道的混混出身,我初入公司不久就赶上湖南一个纸厂的业务员来要账。当时我在公司,还热情的给他倒了杯水,但是奇怪的是公司上下都对他冷冰冰的,好像这个业务员欠了我们公司的钱一样。后来才听说公司这笔钱已经欠了该纸厂几年了,公司就是各种理由推诿不给,似乎对方除了软磨硬泡,也没有别的办法。
  
纸张品类繁多,这个行业是两头在外,左手托货源,右手找客户。我当年初出茅庐,还不知社会的深浅,天真的以为我好歹比大家多读过几年书,记住这些品牌,价格,渠道应该不是难事儿,可现实却重重的把我打得鼻青脸肿。
  
放下身段向前辈请教我没问题,毕竟我以前在寒暑假,做过一些小生意,也在工厂打过工,自我感觉没有读书人的矜持,倒是多少有些世故。可是自知兜里几个铜版只够每天维持吃大饼咸菜,哪有钱所谓的拜师请客喝酒?要不是这个公司说好了有无责保底工资,第一个月300,第二个月200,第三个月100,有宿舍住,我可能也不会留下。我不能打电话跟家里父母诉苦,更不能要钱,家里已经负债可累了。先忍一忍,或许明天的太阳就会照到我这个角落。
  
公司另外的四个业务都是老乡,有的还沾亲带故。他们早几年进入公司,早就是腰挎BB机,手拿大哥的主。我卑微的叫着张哥,李哥,问什么是铜版,胶版,客户应该怎么开发?他们大都以微笑,兄弟,等明天,我要出趟门,回头啊。等到明天,我的姿态压的更低,更卑微,换来的是更灿烂的微笑,兄弟,明天,明天有空一定……去问老板,老板说,你去问业务,我很忙……
  
我那些日子如水牛掉在水井里,有劲使不出,在公司傻坐着或者如无头苍蝇般在外面乱撞。在不大的宿舍里,挤着10几个送货司机、叉车工、裁切工。他们往往有说有笑一起出门聚餐,游玩儿,有时也会喊我一起。可我不敢同行,因为我兜里铜版不能支撑起我的脸面。有一次和一位燕姓司机出门送货,他要上厕所没纸,也没带钱,跟我借五毛钱买卫生纸。可回公司后几天他都没提还钱的事。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要,记得他看我的眼神儿像看外星人,可能在他的认知里,五毛钱完全可以忽略,是不用还的。
  
在我一次又一次近乎恳求下,终于,公司一位武哥发了善心,他面带狡黠地笑眨着眼睛对我说,“小田儿,公司外面娘娘庙旁有一家羊杂碎不错,两块五一份,烧饼五毛,你不会连这个也舍不得请我吃吧!吃饱跟我出去跑业务!”这个羊杂碎摊子我哪能不知道,多少次我曾留着口水匆匆经过。我连忙说:“哪能,哪能,谢谢,您以后就是我师傅,等我将来赚了钱,我再请您吃大餐!”
  
卖羊杂碎的只能算是个铺子,是靠娘娘庙山墙用条纹苫布围起来的小摊。里面摆放着几条长桌短凳,油腻腻的,但铁锅里弥漫的雾气和飘出的香气着实诱人。我以前在唐山上学也偶尔吃过一次,可能做的不太地道,也可能当年有太多的选择,并没引起我太强的食欲。这些日子只啃大饼馒头,一切泛着油花的美食都对我有强烈的诱惑。
  
当时是初夏时节,杨柳开始漫天飞絮,去年被齐根剪断的路边隔离带的蔷薇正努力伸展腰肢向上攀援,开出或黄,或红,或白的花朵,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摊位是夫妻二人合开,他们都是四十开外,皮肤黝黑,西北口音,浑身脏兮兮的,白围裙几乎变成了黑围裙。男的在一个汽油桶做的火炉旁,忙碌着打烧饼,女的一边招呼我们在长桌旁落坐,一边用油腻的抹布擦拭一下油腻的长桌。武哥要了两碗羊杂,四个焦酥的芝麻烧饼。老板娘用铁勺从一个热气腾腾的铁锅里捞出一些“干货”,斟酌着分放进两个碗里,再浇上热汤,端了过来。她的大拇指在上,其它手指在下,浑浊晃动的羊汤在她缠着橡皮膏粗劣的拇指上激荡。羊杂碎里有切的细长的肚丝,暗红的肺片,翻着肥油的一段段羊肠子,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边角碎肉。
  
我学着武哥的样子往里面加入葱花,香菜,胡椒面,红色豆腐乳,搅拌均匀。羊杂的颜色,气味立刻变得有了立体感,层次感,也更加诱人。我轻轻地送一口汤入口,顿时味蕾绽放,浑身舒坦,百脉全开,再细嚼一口烧饼,更是酥脆掉渣,唇齿留香。我当时大概已“三月不知肉味”,哪顾得上卫生,讲的了体面,自然是狼吞虎咽,甚至免费汤都要了两次。等肚子鼓起来,头顶、身上也冒出了热汗,感觉天气也立即从盛春跳到了初夏,身上的外套都是多余的了。武哥后来说我,当时我的眼睛都在冒着绿光。
  
武哥没有食言,带我跑了两天业务,讲了一些做业务的技巧和注意事项,也告诉我世道人心险恶和这个圈子的奇闻轶事。我在这条路上慢慢开窍,有了一点小小的进步,开了单。条件稍有改善,我偶尔还会叫上武哥在这个小摊上打打牙祭。我和摊主夫妇也慢慢熟络起来,他们知道我喜欢吃羊肠子,总是给我尽量多添加一些。闲聊中得知原来他们也是下岗职工,家里老人身体不好,孩子都在老家上初中,没有办法才来到北京闯荡。如今的收入已经远胜于之前,他们很知足。我想,我的未来不是梦,困难是暂时的,未来一定充满光明。
  
然而,熬到第三个月头上,老板娘还是不看好我,找理由扣掉我一百元的保底工资和大部分提成,月底我只收到了七个亮晃晃的一元硬币。当老板娘把它们抛在覆盖着透亮玻璃的桌面上的时候,它们还在快乐的打着旋转,发出悦耳的叮铃铃声音。我知道,我待不下去了,生活又回到了谷底。
  

  

  
那是1998年初冬的第一场雪,我把所有家当放在自行车后架上,武哥坚持送我。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我也不知道要怎样说再见,或许此生再也难见。我俩默默前行,雪地上多了两行破碎的脚印和交错的车轮痕迹。我们不觉来到羊杂碎摊位,武哥开口说,兄弟,再吃一碗热乎的羊杂碎吧!我请你。
  
从小摊出来,城市的灯火逐渐亮起,路上行人匆匆,我们在雪地上留下印记已被白雪覆盖,又被车辙碾的七零八落。我不知道我的前路在哪里,只觉得刚才羊杂碎很烫,烧饼很脆,啤酒很凉,我和武哥的眼神都很迷茫,宽慰的言语显得无比苍白,天地之大,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所。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两个月以后我终于在另一家纸业公司立足,那月的工资是1948元,那是1998年的最后一个月。以后的工资就从没低过这个数字,我的希望之火已经开始熊熊燃烧。
  
这是一家成立不久的新公司,全称“北京捷恩纸张销售中心”,有自己的主打产品——山东太阳纸业胶版纸。当年的太阳纸业还仅仅是一家乡镇企业,刚刚开发北京市场,被我现在的老板抓住机会。20多年后现在的太阳纸业已经坐稳全国文化用纸产销量第一的宝座。我遇到了一生的贵人——我的新老板夫妇,也遇到了好的产品,好的销售模式,我拼命去跑市场。要成功,先发疯,我把头发打上摩丝,让它们根根直立,我给自己定目标,记心得笔记,销量不久就排到了公司前列。后来公司又让我招聘了几位老乡进来,我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巩固。
  
不久后,公司扩大规模买车又招聘了一位新司机。他姓梁,个子不高,严重谢顶,微胖,脸往下嘟噜着,黄眼珠,鹰钩鼻,当时我们还以为他得有40多岁,后来才知道他当年只有28岁,仅比我大两岁。
  
盘完道,我自然而然的叫他梁哥,可他非叫我田哥。我说你比我大,他说我资历老,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就开玩笑说,一三五你是哥,二四六我为大,我们都笑了。
  
老梁家住昌平,距离公司要一小时车程。可是每天一早上班他总是第一个到,把住宿舍的我们堵在被窝里。然后检查、擦洗车辆,擦完自己的,就会帮着拾掇其他车辆。老梁负责的是面包车,面包车多是往城里面送货用。如果赶上公司活儿多,不等老板吩咐,库管就会早早的给他装车,趁着路上不堵早早出发。公司招聘时候就说了,招的是司机,也是装卸工,要协助业务和客户搬运纸张。那时候城里面多是这种没有叉车的小客户,都是人工装卸。老梁总是毫无怨言,帮我们干活儿,跟客户嘻嘻哈哈打成一片。老梁爱出汗,无论冬夏,一干活儿,汗珠子就顺着鹰钩鼻子往下淌。其实面包车拉货属于无奈之举,北京城对货车采取严格的进城政策。面包拉活也是客货混装的违法行为,被警察抓到也要受到罚款和扣分处理。老梁对付交警处罚很有一套,告饶中带着调侃,赶上好说话的警察往往能从轻处罚。一次冬天,老梁又一次被抓现行,他跟警察那里嬉皮笑脸,唾沫乱飞,连连求饶,警察最后来了句,看你鼻子尖都冒汗了,也不容易,走吧,把车本直接还了回来。此事后来被老梁吹了很久。
  
老梁喜欢吃羊杂碎,那时候我有一家位于东四环百子湾的客户,边上紧挨着有一家味道不错的羊杂碎店。老梁和我一样喜欢吃羊杂,巴不得天天能往这里送货。
  
这是一家拥有两间平房的夫妻小店儿。肉质软烂,量大实惠,桌上摆着红红的油泼辣子。只是卫生有些不敢恭维。店主夫妇衣服上,围裙上,套袖上,都是黑乎乎的油渍,店内往往也是杯盘狼藉。我们对比并不太在意,经常把这里比做古龙笔下的“快活林”。老梁喜欢吃羊杂里的羊肝,喜欢加红油辣子和醋,每次都要吃上两大碗,吃的浑身冒汗,大喊痛快,干活的时候也会力气倍增。有一次由于吃的太饱,等中午回到公司,他竟连中午饭都不想吃了。还有一次老梁竟然从羊肠子里面吃出一粒硬邦邦的羊粪蛋来,老梁用筷子点着羊粪蛋,回头对老板娘说,要不你家的羊杂汤味道这么好,原来配料这么足!感觉那时候的人大多没那么矫情,对卫生这块儿没那么多讲究,更不会为难店主。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出来单干,原捷恩公司的兼职会计罗姐照样给我记账。别看我喊她罗姐,其实她大我两轮,甚至比我妈还要大一岁,是老三届,下过乡,插过队,记忆里惊人,身体倍棒儿,看事高瞻远瞩,从不斤斤计较。公司很多比我小的也喊她罗姐,有时候也有人也喊她罗大妈,她都笑呵呵答应。我妈来北京玩儿,罗姐见了总喊我妈姨,弄得我妈都不好意思。
  
自从我认识罗姐她就从不会空手到公司。如果早上到,她必然带上几屉小笼包,几份豆腐脑或者羊杂给大家,如果其它时间她就带些新鲜水果点心之类。她说话风趣幽默,有理有节,谁家两口子抬杠拌嘴都是她来说和,她还爱跟我们讲以前她在云南西双版纳插队下乡的故事。我的这些财务知识也是罗姐不吝赐教的,在她那里从来没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观念,她总说,把你们都教会了,我才轻松呢!我们都很敬重她。
  
罗姐来我这里做账照样都会给我们带早点。她下车的地方恰好有一个清真餐厅,出售羊杂汤,面茶,油饼,糖油饼,豆泡,撒子等清真食物。她知道我喜欢吃羊杂,总是不忘带给我上。
  

  

  
现在,我所在的小区门口楼下新开一家连锁的“老潼关大刀羊肉店”,明厨亮灶,厨师和服务员都干净利索,带着一次性的帽子和口罩,主要配着烧饼售卖羊肉汤,羊杂汤。卫生程度远不是原来油腻的小摊可比。煮熟的羊肉,羊杂按两计价,想吃啥配啥,然后厨师在滚开的沸汤里汆一下,放入粉丝,配上香葱,香菜等各种配菜,浇上乳白色的热汤,一碗色泽鲜艳,经济实惠的羊杂或者羊肉汤就出炉了。
  
我现在的住所远离以前的朋友圈子,往往吃饭都是一个人随便对付一下。我也偶尔光顾这家小店,可能是收拾的太干净,就连羊肠子是纵向剖开的,上面没有一丁点儿白色的肠油,也可能是这些年吃遍了各地美味,我总也找不到原来熟悉的味道。
  
由于身体的原因,医生告诫我要远离动物内脏,美味的羊杂碎在我的生活中渐行渐远,但曾经在那些脏兮兮的小摊上发生的故事总是历历在目,那腥膻的味道总让人流连,胜过多少美味佳肴!曾经有一个《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段子,讲的是朱元璋当年落难时,救助他的乞丐用馊饭混合菜叶子给他做了一碗饭,他饿极了,竟当这是天下美味,问乞丐此为何物,乞丐自嘲“珍珠翡翠白玉汤”。等到朱元璋荣登大宝,吃遍美味珍馐,反倒时时叨念不如当年救命的馊饭好吃了!
  
这羊杂碎就是我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是当时和对的人,铭刻于心的事儿连在一起,所以就变得回味无穷了!
  
首发原创于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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