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明】种地（散文）

我以前是种过地的。锄地、拔草、割麦、拉车，什么农活都干过。用辛勤劳动来说，有点儿美化。干活哪有舒服的？都是一身臭汗，累得要死要活。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干完，那边的又在等着你。有时候真恨不得两只手同时干两件事情。要不就给自己装一只电动马达，插上电，那样就会永远不知疲倦的干下去。
　　
因为农活太多了，永远也干不完。赶趟似的一个接一个，一茬接一茬。麦子收割了，就要种玉米，玉米收完了，又要种麦子。如果单是这两样农活，那也倒还可以。可偏偏五花八门的庄稼，就像养了一群狼崽子，个个都是要命的货。粮食类的，除了小麦、玉米，还有大豆、芝麻、红薯、菜籽、油葵、高粱、荞麦等等。各种各样的农作物，水地里舍不得种，就在崖畔沟边，那些浇不了的旱地，一小块一小块的种满了乱七八糟的庄稼。下来还有蔬菜类，黄瓜、西红柿、豇豆、茄子、辣椒、白菜、大葱、蒜苗，南瓜、西葫芦、菠菜、土豆等等。多得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还有瓜果，那也是一个比一个费事，一个比一个金贵。西瓜、甜瓜、苹果、葡萄、桃、梨、杏、梅、石榴、柿子等等。都是从播种到收获，一直要在地里盯着的，一刻也离不了人。剩下那些经济类的，种点药材、搞些大棚、育苗、嫁接、滴灌……说也说不完，干也干不净。没有哪一样农活是轻松的，也没有哪一个庄稼不闻不问就能自个儿长成。不但要晒着阳光，还要引水浇灌，除草施肥。它在烈日下生长，你就得在烈日下受罪。陪着它把汗水洒在脚下。
　　
在所有的农作物当中，我觉得玉米是最费时费工的。就好像坐月子生小孩，从一开始，就要你悉心照料，一刻也不能马虎。种小麦可以随心所欲，只要有一个好把式，把种子撒得均匀就行。然后套上牛，赶牛犁地。这时只要把地翻过来，把僵硬的土块敲碎，把土质弄得松软，让麦苗容易长出来。就像在太阳底下晒出来的棉被一样，种完了麦子，土地是软乎乎的。这好像不需要太多技巧，只要耐心一点，细致一点就行。种玉米却不一样，它要有一行一行的行距，还有一棵一棵的株距。首先，种的时候就是一件麻烦事。第一遍犁过去，犁沟里撒上种子。紧接着再犁一次，把种子盖上。接下来再犁一次，撒上化肥。接着再犁地把化肥盖上。回过头来，还得有一次空梨，是为了给下一行玉米保持行距。然后再重复，从头再来一次。一遍一遍地犁过去，一点也不能马虎。有粗心大意的人，忘了空犁留下行距。这样种出来的玉米挨得太近，行距株距都没有，玉米长成了一窝蜂，就跟荒草一样。到了秋天都是空空的杆子，吊儿郎当。就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变成了二流子。
　　
接下来玉米苗出来了，要开始留株距了。这是最劳人的活，三五亩一大片的玉米地，从早到晚蹲在地里，一个一个的拔过去。还得细心。挑粗的壮的留下，把幼苗发黄，长得有气无力的清除掉。留下那些颜色深绿一些，长得茁壮的好苗子。就好像进了幼儿园，看见漂亮的小朋友，总想凑上去亲一亲，摸一摸。看来，好看和一表人才，不光是对人，对庄稼也是有用的。这时候日照三竿太阳强烈，地里的幼苗，被晒得精神低迷，萎靡不振。得了，又得浇地了。有水的话是好的，水利灌溉还能轻松一些。大多数没有那样的运气。自己挑一副担子，一桶一桶的往地里担。就像是照顾婴儿，他的吃喝拉撒，他的拉屎撒尿。哎呀，不说了，头都大了。刚给他喝完奶粉，屁股又拉了。等收拾完尿布，洗好了衣服。上边又饿了。饿了你就饿了呗？他还哇哇大哭。
　　
种玉米并不比这个轻松。它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一个四六不分的坏小子。好像来此世间就是为了折腾人，折磨人。故意给你作对，一天到晚就想把你害死。
　　
好不容易地浇完了，见了水，土地又结成了块。完了，又得锄地了。这时候，半人高的玉米长在地里，密不透风。头上是火辣辣的太阳，晒的人是皮开肉绽。下面是呼啦啦的玉米叶子，割的人是左一道右一道的伤口。可别小瞧了这玉米叶子，带有锯齿状的边缘，就像一件锋利的兵器。那叶面上附着的一层毛茸茸的东西，粘在身上，又疼又痒。真是要了亲命了。太阳挥发着身上的汗水，流到玉米叶子割破的伤口上。再加上和毛茸茸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件生化武器，叫你又疼又痒，痒到骨子里去。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有啮齿类的小动物在啃食你的肉。抓也抓不着，挠也挠不成，只能干忍着。累的精疲力尽了，抬起头来看一看，还有望不到边的玉米地还没有锄完。这时候，握锄把的手磨出了血泡，弯着腰的脊背又酸又疼。哎呀，真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这玉米真是事多。冬小麦种在地里好像都给忘了，想不起来它还有什么事。就像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你干完活回到家，洗脸水端上来了，毛巾递上来了。口渴了就给你倒茶，肚子饿了就给你端饭。抬起屁股给你放一个凳子，头一歪给你拿一个枕头。孝顺的让你感动。等到了来年，春暖花开，麦子起身了，它的生长根本不用你操心。有勤快的人跑到地里去给它拔草。可是草还没拔完，小麦已经扬花长成了。回头收获的时候它也没有那么多的烦恼。成片成片地割下来，打成捆，套车拉回去。扬场、脱粒、清糠、晾晒，然后颗粒归仓。只要身上有把力气，这些活都不在话下。
　　
可玉米却不行。你得一棵一棵的经手，一个一个的照顾。撒种的时候，一粒一粒的从手里过。长苗的时候一棵一棵的保持株距。现在终于长高了，眼看就要成熟了。颗粒却不是那么饱满，身子也不是那么挺拔。怎么办呢？还得给它追肥。真是太会折腾人了。6月份种玉米，10月份收获。长它的时候，正是夏季。趁着雷雨天气，倾盆大雨的时候。把自己钻进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每一棵玉米苗抓一把化肥，趁着这雨水融化，渗进土地里去。这时你能看见玉米的根，牢牢地抓着土地。根须粗壮，可有劲儿了。就像是养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傻儿子，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真是索命来了。好在这一趟辛苦没有白费，要不然冒着倾盆大雨，把自己变成落汤鸡，这样的罪，谁受得起？其实，对每一个农民来说这些都深有体会，谁都知道那种滋味。在雨中，脚下是雨水和着稀泥，稀泥烂滑。脸上是雨水横流，雨水和着汗水，模糊了眼睛，苦涩酸疼。这时候身上也湿透了，冰凉从骨子里渗出来，牙齿哆嗦，浑身打颤。冷的让人想把自己跳进开水锅里，煮一煮。冷的让人想抱个火炉，把自己烤熟。
　　
现在好了，肥也施了，罪也受了，一望无际的玉米也成熟了。金色之秋的美好，丰收在即，胜利在望。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又是一年好收成。可是，在机械化还没有普及的时候收玉米，还不如说是数玉米。你种了多少棵，就得一个一个的数过去。玉米是一个一个的掰，玉米杆是一个一个的挖。然后玉米棒子再一个一个的运回去，玉米杆子再一个一个的腾出来。我想有细心的人一定数过十亩八亩地里到底种了多少棵玉米。这些还不算，拉回家的玉米还要再一个一个的剥。先拨了玉米衣，接下来再剥玉米粒。等到把所有的玉米剥完，数星星，盼月亮，这一年的光景也就过去了。
　　
当隆冬的白雪笼罩在房前屋后。当冰天雪地把道路严封。当大地陷入在沉默里。古老的村子就像是冬眠的动物，也跟着进入了梦乡。这时候，只有狗吠鸡鸣，依然传出他生存的信息。这时候，朝阳从东边升起，照着雪中的村子。在肃穆祥和的空气里，升起炊烟几缕。我曾在那房檐屋下看见我的父辈们修整自己的疲惫。那时候他们早已忘了当牛做马的时光。忘了他们肩膀上的勒痕，手上的伤疤。忘了弯腰驼背佝偻着身子。忘了把一颗粮食变得数也数不尽。忘了麦芒在烈日下像针，忘了玉米叶子像锯齿。忘了大豆裂开，等着双手去锤。忘了红薯埋在地里，需要抡起镢头挖出来。忘了秋夜拾回的棉花得一个一个的去择。忘了辣椒收回家需要在烤房里烘干。忘了三夏大忙，麦子和汗水一起入仓。望了秋雨绵绵，十几亩地的玉米趟的雨水拉回来。他们休养生息，已经把什么都忘了。我的父辈们，只要粮食装进了口袋，心就回到了胸膛。这时候他们就会喜上眉梢，把粗劣的生活变得幸福。在五谷杂粮填充的温饱里，在粗茶淡饭结束的光阴中，在伸过一番懒腰之后，他们沟壑纵横的脸上展露出一丝笑容，心满意足的胸膛里闪现出永恒的念想。
　　
他们盼啊望啊！祈盼着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盼着日子在自己的手中，一年比一年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