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汉的雨天,不是伍迪·艾伦电影《纽约的一个雨天》中的那个雨天,也不是弗朗西丝卡与罗伯特在《廊桥遗梦》中分别的那个雨天。武汉的雨天,是一个在仲秋时节轻雾笼罩下,流云渐渐聚拢堆集,又从万里高空缓缓飘落,因水气流岚氤氲而成的细雨绵绵的雨天。
我爱这样的雨天,它给了我不用出门远行的理由。宅家是宁静的喜悦。静静地听雨,静静地在雨声淅沥中做着琐细的日常小事。打扫房间,整理书橱,给床铺换上薄被,以迎接一个秋季的到来。做一顿饭,看家人孩子津津有味地吃一道菜,便是世间最大的满足。
倘若走出门去,沿着文安街一直走到中南路,再往东行,雨天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城市的脚步慢下来,城中人撑起伞,那匆匆急行的背影偶一回头,舒缓成望向天空的一抹迷茫神情。高大的水泥建筑也在灰青天际的笼罩下,变得诗意起来。洪山公园的桂花在细雨中散发幽香,宝通禅寺倚靠着洪山宝塔,一袭绿色作为背景,遥遥望去,大千生色,万类蒙滋。寺内法喜如雨,洒下智慧甘露;梵音缭绕,唱出慈悲心语。一种祥和宁静涌上心头,令人身心自在。
一棵柚树长得愈发青翠,细雨过后,更见青绿。记得两年前,因为嫁接移植,这棵柚树被连根锯掉,只留一截树桩。可是一年过后,它又一点一点长出新芽,焕然新生,枝叶愈加繁茂了。柚子在枝头高挂,桂花在暗自留香。
季节变化如此奇妙,每凋零几分,秋花就绚丽几分;每寒凉几分,果子就甜美几分。草木有情,摇落一身繁华,将秋天进行到底。
清晨的荷花池,笼罩在轻如烟尘的细雨中。秋色尚浅,那阔大的荷叶舒展,荷花梗擎着一抹残存的绿意支撑着,亭亭玉立。纵是细雨,那雨珠打在荷叶上,越积越多,薄薄的叶片渐渐承受不住雨的重压,但依然努力坚持着。终于,又一阵雨伴着秋风而落,仿佛就是这阵雨,彻底压垮了荷叶,那苍劲的叶梗禁受不住,向重的一方倾斜。荷叶失去了平衡,哗地一声,水珠倾泄而下,大珠小珠一齐落入池塘,漾起一圈涟漪。
一场优美的平衡被打破了。而一个新的平衡在大自然精妙的构建之中,悄然而生。
二
从任何一个角度进入东湖,跟随自己的脚步或漫无意识,任意往前走,都可以发现不同的美景。雨中的湿地东湖更显诗意,随时向人敞开怀抱。她是武汉人的瓦尔登湖,她用山水润泽心灵,用植被点染眉目,用鸟语叫醒耳朵,用色彩缤纷眼睛。
有多久没在大美东湖踏足而行了?当脚步变得滞重而迟缓,在水泥森林中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视野被锁定在此墙与彼墙之间,便想走进东湖,让一场雨淋湿思维,让干涸的想象开出洇润的花。莎士比亚说:“你们都有轻快的舞鞋,我只有铅一样重的灵魂。”
我也想穿上轻快的舞鞋,渴望在山水间舞蹈,让灵魂也变得轻盈。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使脸色红润,像足够的运动,像充分的睡眠,像愉快的心情,而不仅仅只依靠化妆品。
从梅苑小区坐上地铁4号线,然后在岳家嘴转8号线,七站路的路程,梨园的入口处,已见峰峦叠翠,东湖的山水已向我敞开襟怀。梨园这一段,是我未曾走过的,绿道两旁木芙蓉开得如火如荼,茂盛的枝叶,葳蕤生香,形成美丽的花墙,仿佛为十月的初秋布置了一道季节的背景。漫步其中,如同走进宫崎峻的电影世界。
仲秋的风掠过东湖的山水,远处磨山上遍野的桂子次第开放。没有牡丹的国色天香,没有玫瑰的繁花绚烂,但它们灵秀通透,幽香随风而送,将江城大地装点得唯美浪漫,美不胜收。这大概就是花的精魂,风的形状吧。水上,你是粼粼的波光,林中,你是姿影摇荡;心里,你是自由徜徉。风如故人,来时无影,去时留踪。
雨中还有人随意骑行,不着雨具,只戴头盔。风从耳边飞过,斜风细雨不须归,想必这是比晴天更不一样的浪漫吧。
想起一个古老而智慧的故事。阿难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当他独坐花园闻到花香时,不禁陷入沉思。面对花香,他发出了哲学的思考和疑问:草木都是开花的时候才会香,有没有不开花就会香的草木呢?花朵送香都被限制在一个短暂的因缘,有没有经常芬芳的花朵呢?百花的香飘得再远也有一个范围,有没有弥漫全世界的香呢?所有的花香都是顺风飘送,有没有在逆风中也能飘送的香呢?
阿难的思考,具有悲悯的意味。记得去年冬天,那个寒冷的季节,病毒的感染与侵袭一下子将我击倒。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便痊愈,很长时间依然食不甘味,不闻其香。嗅觉的丧失让我气馁,哪怕打开肺叶,深深呼吸,万物在我的面前都索然无味,饭菜的味道和咸淡,在我的舌尖变得麻木;植物的缤纷没了清香,在我的眼中也失了颜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恢复正常。我在东湖的梅园想去寻觅一段幽香,刻意去尝试腹式呼吸,试图打开鼻腔神经,让嗅觉尽量保持敏感,不要忘了这世间万物美丽的芬芳。
在梅园行走,如果是健康的嗅觉,离得很远,早早就可闻到那随风而送的馥郁。那段时间,我在梅园的千亩秀林中慢慢放松心情,也带着阿难的千古疑问,边走边深呼吸,渐渐地打开心扉,一种淡然的喜悦充盈肺腔,焦虑不安仿佛渐渐消失了。那天,一缕蜡梅的幽香送入鼻端,我终于闻到了久违的香气。
佛陀的智慧是无尚的,他说:“探寻真理的人,不一定要开花结果才会有芬芳,即便没有外在的花,但有禅定的心,就不必要到因缘里去寻找芬芳,他的内心永远保持喜悦的花香〞。在雨中,桂花的香味是智者的启迪,是啊,一个智慧开花的人,他的芳香会弥漫整个世界。修持之人不仅仅只闻园中的花香,更要在自己的内心开花。这样,即便在逆境里,也可以飘送人格的芬芳。
一棵桂花树在细雨中静默,芳香是它的语言。
三
那个少年上车了。在等候区的黄线外,一条狗跟着那个瘦高的少年静静地站着。周围一些狐疑的眼神掠过,地铁上可以携带宠物吗?很多人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牵着犬类乘车。禁不住走上前去,原来是一条导盲犬。少年一只手微拉着牵引绳,另一头连着这条导盲犬。一件红色的马夹套着犬的腹背部,上面标注着“导盲犬38号”。一条正规的受过专业训练的导盲犬,它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安静而机警地伴随着主人。
再一抬眼,瞥见了少年的脸庞。一只眼窝深陷,一只眼窝平滑些。深陷的那只用暗色镜片遮住。少年戴着耳机,也许在听着英语单词,也许在听着什么音乐。从他的年龄看,应该是一名学生。
中南路到了,最繁华路段的地铁站,早有等候的人群,蜂拥着上了车。如一尾鱼潜入深海,地铁是城市最便捷的公共交通。地面的雨世界暂且消失了,虽然行人的雨伞还逶迤着一行水滴。很多人的眼角余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少年。只见导盲犬先他而跨上车,那条牵引绳带着少年也上了车。导盲犬训练有素地挨着主人,他们没有找座位坐下,少年靠着车上的栏杆,依然静静地站着。
二号线贯穿汉口和武昌,从天河机场到光谷广场最东端,直通东湖高新区,是武汉最长的地铁线,连接起一座现代都市的地下交通大动脉。十月初的车厢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拥挤,可能城中人有很多选择到外地度假,也可能是选择了错峰出行。
一对年轻的情侣也上车了。女孩就坐在靠门旁边的空位,男孩站着。车上人越来越多了,空位越来越少,一会儿就坐满了,后上车的都站着。
一个年轻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很高的身材,一米八或以上,一张很清瘦的脸,表情平静疏淡,可能因为匆忙,他的上衣左上角还戴着一枚校徽。那个标志应该是地铁2号线连着的那所著名高校的学生,而且八成以上是个医科生。因为这样的气质太明显了。一种医生职业的稍许距离感,抑或未曾被岁月打磨的青涩,增加了他表情中的些许纯粹。也许多年的学生生涯,给予了他这种与世俗保持一定距离的气质。一个医科生学满出师成为真正的医生,是很需要一段时间历练的。漫长的学习,漫长的浸淫在医学的氛围,周身自然而然带有某种知识分子和科学家的清冷,使他在人群中显得独特又温润,又有某种凛然的神秘。
他朝牵着导盲犬的少年走去,将他带引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那条犬只也默默地跟上来。这一切都悄然无声,象上演一部默片,又是那样的默契,好象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到站了,许多人下车。那对年轻的情侣相拥着走到车门口,看见导盲犬牵引着少年站起身来,他们微笑着给他让行。那名医科生随即跟在少年身后,像是护送,又像同行。他们一起下了地铁。
我随即也下了车。随着电梯到达地面,一阵细雨随风扑来。武汉的这一天,雨一直在下。
四
如果我把武汉的这个雨天描述给你听,也许会稍稍减去我心中的愧疚。我不能和你在同一空间尽享秋色,时间对于我们也不够公平。因为在时空的坐标系里,经度和纬度的差异构成了地理的鸿沟,但这不应该是我们心灵的距离。如果灵魂有翅膀,我已飞向你。
一个多年的好友,一直邀约我去另一个城市度假。而我是那个爽约的人。
从我的窗台望出去,满目皆秋。我知道,这秋天的来临穿越了一年的风烟,从隆冬的严寒走来,又从初春到盛夏,再从浅秋到中秋,如今迎来秋色渐浓,秋雨如丝。不知你的城市是否也在下雨。
姹紫嫣红开遍,却似这般付于断壁残垣。今天我非常地想念你,这缘自骨髓的思念,让我茫然又沮丧。我看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我手足无措,又强装镇定。这颗心不受控制,她要在你的眉间飞舞,要在你的暮春停泊,要将思念燃成花火,点燃秋山如黛,江水如蓝,半江瑟瑟半江红。
“你走后的午夜/桂花树的芬芳如刃/我袒露的血肉和骨头也很窄/人间太宽,一些事物看起来孤零零的/所以一棵树能够散发香味,就要孤注一掷”。
武汉的这个雨天,终于染上了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情结,也逐渐浸润了雨中分离的弗朗西丝卡与罗伯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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