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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我的外婆(散文)

一句家常勾客泪,半生记忆惹乡愁。
  
四月二十一日,原本是个很普通的日子。那天无意中在群里看到小舅发的消息,才知道是外婆的忌日,顿时勾我起对往事的回忆,潸然泪下。
  
作为孙子辈的老大,我和外婆的接触只有短短几个月,可那份怀念和感动永留心间。
  
记忆里,外婆忙碌、慈祥、和善、微胖,脸上常常挂满笑容。乌黑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挽个髻子,黑色宽大的粗布衣裤总是洗得干干净净。
  
大约四五岁时,我被带回河南老家,据母亲说一共呆了八个月。记得当时是被外爷接走的。回老家的时候正值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虽然天很冷,可我从来没有觉得冷。每天晚上被外婆搂着睡觉,早上醒来,外婆给我穿好棉衣,然后端坐在火炉旁的小凳子上,看着外婆在厨房里忙前忙后,为一家老小做饭。早餐基本是熬一大锅玉米糁,里面煮些红薯干。眼看着玉米糁和红薯干在热锅里“咕嘟,咕嘟”煮成粥,感觉每次都要熬很久很久,直到把红薯干熬得软烂为止。锅台四周围一圈腾了一晚上、干瘪的小红薯。期间,外婆会时不时地翻动,怕烤糊了。她把烤得半干的拿给我吃,放在嘴里嚼起来干面、软糯,有的甚至还有点黏牙,味道又香甜又筋道,非常好吃。
  
那时候,外婆家人很多,将近十口人,生活很艰辛。特别是冬天,经常没菜吃。到了春天能好点,姨们舅们时不时会挖点野菜回来。外婆将野菜摘洗干净,煮熟了凉拌一下给一家人下饭,有时是直接下到锅里和饭一起煮。
  
等到杨树叶子长到铜钱般大小,小舅带着我和小姨去爬树捋回来嫩叶,外婆用开水烫熟,加点碱面放到凉水里泡很久,再用井水洗好多遍,拔去苦味儿,用蒜泥凉拌了下饭,当时感觉挺好吃,虽然后味还有一点苦。
  
桐树开花的时候,我们最开心。暖洋洋的春风里,村道两侧娇艳的桐花,紫云般层层开放,整个村子的空气都弥漫着甜丝丝,袅袅的香味儿。在村民眼里,淡紫色,喇叭形的桐花也是一道美味。我常常㧟着小篮子,跟在小姨和小舅后面欢天喜地去拾桐花。一路上阳光明媚,暖风吹拂,杨树叶在微风中“哗啦哗啦”地拍着“手”,像似在欢迎重要客人到来。在欢迎声里,柳枝也随着春风翩翩起舞。
  
路上行人很少,能劳动的都下地干活去了,期间有几次见到我们院里有个叫“模糊兰”的残疾人,右肩扛着用铁掀把挑着一个破粪篮,左臂上下一摇一晃,食指指着天,一瘸一拐在拾粪。不要看他身体有残疾,可脑袋并没坏,见面总是满脸堆笑,冲我们打招呼。
  
我们三个将篮子拾满了桐花提回来,外婆把带着绒毛的桐花清洗干净,在开水锅里焯熟,过凉水,捏干,用蒜汁和醋凉拌了当菜。做熟的桐花吃在嘴里软滑鲜香,还带着甜味儿,就着红薯面糊糊特别下饭,比杨树叶儿好吃很多。
  
到了夏天,暑假的时候,我跟在小姨小舅后面,小舅提着两只水桶和笊篱,随村里一大群孩子去河里逮鱼、捞螃蟹。河里小鱼很多,可是村里人不太会吃,螃蟹更不吃了。我们分散在河滩上,不到半天,大伙满载而归。因为螃蟹和小鱼太多,小舅和小姨用笊篱在河里捞,半天工夫就捞了两大半桶。提回家后,小舅将大点的鱼放锅里抹上猪油和盐在锅里煎,不一会儿香味弥漫整屋子。
  
外婆提着桶,一边叫着圈里的老母猪,一边把螃蟹倒进猪食盆里。螃蟹被倒下的瞬间,密密麻麻地在外婆双脚周围举着双鳌四处乱窜,外婆俨然像个勇敢的将军,没有一点怯意,那阵势十分壮观。听到动静,圈里的那头大老母猪迅速跑过来大快朵颐,不一会儿吃得精光。看着张牙舞爪的螃蟹,我被吓得躲得远远的,一动也不敢动。从那时起,感觉外婆是最勇敢的人!
  
印象里,每天中午,总会看到外婆和二姨、三姨在巨大的案板前擀红薯面条的情景。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每次都是外婆和面,先用开水烫,原本灰白色的大半盆红薯面粉,经过开水烫了之后,变成一大块黑灰色的面团。外婆把它揉成一大团面,再分成小剂子。由于怕粘,两位姨用大把的面粉撒在面团上擀,弄得面粉经常溅在深色的围裙上,白乎乎,一片一片的。一大盆红薯面粉,在外婆和两位姨的巧手里,很快变成一碗一碗、热气腾腾,家人手上的红薯面条,拌上猪油和捣碎的青椒蒜泥,吃起来酸辣鲜香,回味无穷。
  
我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独自吃掉全家人的一顿菜。
  
那次,大概快到做晌午饭的时候,天气干热晴朗,外婆解开对襟上的布扣子,从里面兜里摸索出一枚带着体温的二分硬币递给我,让去集市买一把小葱,作为中午吃红薯面条的下饭菜。我拿着那枚半旧的硬币,蹦蹦跳跳出了家门。那时候,集市就在家门口,我在菜摊子中问了一大圈,都嫌钱太少,没人愿意卖给我一把葱。最后转到一个卖西红柿的摊子前,被鲜红可爱的西红柿吸引住了,贪婪地站在那,不断地咽着口水,看了好大一会儿。卖菜的见我站着不走,就说二分钱愿意卖给我一个小西红柿。我开心地捧着回家,把西红柿递给外婆。她慈祥地看了看,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幽幽地说,你吃吧。我高兴极了,抱着西红柿一小口一小口细品着,全然忘记买葱的事。长大后回想起来,那可是一大家子人午饭唯一的菜!因为我的过错,全家人只能吃盐拌的红薯面片!
  
老家坐落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可外婆的娘家在很远的西北山里。春末,外婆带着我走了一趟娘家。头一天外婆说要走娘家,吃罢晚饭就忙碌着收拾东西。第二天,家人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只剩下我和外婆,外婆只好带着我回娘家。
  
一大清早,外婆㧟着一篮子礼物,上面盖着一块蓝花布,牵着我走。当时感觉路途非常遥远,老也走不到头。渐渐地,我就落后了,一路迈着小碎步跟在外婆后面。随着太阳升高,天,越来越热,白花花的阳光亮晃晃照着大地,照在小路两侧绿油油的麦苗上。我感觉路越走越远,越走越热。路两侧树很少,到处是太阳光,又渴又累。一见到树,我们就在树荫下坐着休息一会儿。从大清早走到中午才到外婆娘家。记忆里,老外婆(外婆的母亲)家有两扇陈旧的大木门,门一开,“吱呀”作响。白发苍苍,裹着小脚的老外婆,颤巍巍地出来迎接我们。只见长方形的院子,很大、很干净,可能是刚打扫完,地上还留着一道一道扫帚划过的痕迹。热情的老外婆给我们煮了鸡蛋茶,就是开水里打上鸡蛋碎。后来还吃了饭,什么饭已经记不得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去外婆的娘家。
  
烟叶成熟的时候,生产队里系烟叶需要大量人手。外婆带着我去生产队里和村里的妇女们一起系烟叶。她们干活的场面十分壮观,一个很大的场院,放着烤得焦黄的烟叶,一排一排坐满女人。只见她们手脚麻利地把烟叶用细麻绳扎成小梱,然后再绑在一起。巨大的场院里,妇女们一边干活,一边拉着家常,欢声笑语荡漾在场院的天空。外婆就在其中,印象里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不怎么爱说话。我们这些没上学的小孩子在旁边一边看,一边玩耍、打闹、嬉笑。中午吃过饭,大伙在场院旁阴凉处就着干活的凉席,盖上自带的床单睡午觉。外婆和我用一个深蓝色带白花的粗布床单盖着睡。我躲在床单里总也睡不着,透过床单破的小孔看外面明亮的太阳,寻思着:外婆,外婆,赶快睡,睡了我好出去玩。不一会儿,等外婆轻微的鼾声起来,我就蹑手蹑脚揭开床单跑出去找小伙伴了。每次玩的都是从泥墙上抠下来的蜗牛,放到大青石上,吐上唾液,嘴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咯吱咯吱犁地了,恁娘喊恁吃饭了!”渐渐地,蜗牛从壳里慢吞吞爬出来,身后拖着长长的一行粘液,我们比赛看谁的蜗牛爬得快爬得远。
  
西瓜出园时,我得了一场病,肚子疼,高烧不退,疼得又哭又闹。由于家里没有药,外爷焦急地团团转,外婆抱着我哄了又哄,还用了一些土方法,也不顶用,最后他们商量着找院子里的一位孤寡老奶奶看看。
  
老奶奶的家就在我家旁边,外婆抱着我到了她家。一间很小,低矮的土瓦房,黑乎乎的,几乎看不清里面的家什。那老奶奶身材瘦小,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下面的小脚被裹脚布缠着,裹脚布很长,一直缠上来,把裤腿也缠了半截,看起来像过去当兵的裹腿。老奶奶看着有七八十岁的样子,三寸金莲走起来很慢,一步三摇。因太瘦,宽大的衣襟也跟着来回摆动,很像两根交叉的竹竿顶着一件衣服。
  
外婆给她介绍完我的病情,老奶奶让抱着我的外婆坐在门口的马扎上。只见老奶奶拿了一只小黑碗,颤颤巍巍挪着小脚进到屋里,听见掀开大水缸盖子,可能是里面水不多了,随着一声瓷碗划过沿的“刺啦”声,感觉她从水缸里搲来一小碗凉水。接着,她一只手在水面上划拉着,一边紧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我看着她脸上、额头上的皱纹迅速集结在一起,感觉很夸张、很搞笑、也很神秘。老奶奶半弯着腰,十分虔诚。几分钟后,就着碗边喝了一大口凉水,对准我,趁我不注意,“噗!”地一声,把水喷在脸上,吓得我急忙缩了脖子,水顺着脸往下流,顿时眼睛都睁不开了,然后又给外婆说了些什么。
  
晚上,外爷从外面抱回一个大西瓜,我嚷嚷着要吃,舅舅说要放到第二天才能吃。睡觉的时候,外婆用家里仅有的一根葱,带着须烧熟了在我后背上使劲搓,搓得黏糊糊,热辣辣的。第二天醒来,虽然还在发烧,我还是惦记着西瓜。可是,头天晚上西瓜被家人吃光了,我顿时哭闹起来,怀恨在心,想着舅舅骗了我。第二天烧还没退,晚上外爷干活回来,用粗糙的大手给我揉肚子,一边揉,一边哄着说“揉揉肚,咯当当,稀屎稠屎冒两缸。”就这样,慢慢地,肚子不疼了,烧也退了。长大后想想那次发烧,应该是积食引起的,西瓜真的是不应该吃。
  
转眼到了秋天,干爽的西北风在村子里肆虐,各种树叶伴着尘土顺着村道四处乱飞,遮天蔽日。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梨树结满了金黄的大鸭梨,秋风一过,梨树不胜风力,身子来回摇摆,经常会有鸭梨落下,院里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站在树下等着捡梨。一听到“啪!”的声音,孩子们蜂蛹而上,每次捡回来的梨都摔裂了,捧到外婆面前,外婆把梨切成几块,总是把最大的一块分给我。
  
再后来,我被接回陕西的家。刚开始一段时间,非常非常想念外婆一家。多次问母亲外婆会不会来看我们?母亲总是说会的,还会带着几个姨和舅舅们来看我们。有次被我问急了,母亲安慰我说很快就来了。于是,我信以为真,有一阵子,天天望着火车站的方向,盼望外婆带着全家人的到来,脖子都望酸了。
  
甚至有一天下午,我幻想着就在那天外婆会来看我们。于是在通往火车站的路上跑了很远,眼睛不眨,在川流不息的旅客里筛选着外婆的身影。期间有几个身影大概像外婆的,我一次次满怀喜悦,赶紧跑过去仔细辨认,可惜都不是。眼看着一波又一波的旅客,从冒着大量水蒸气的火车上下来、散去,下来、散去……等到天黑透,终究没能等到外婆,再后来渐渐地失望、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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