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思】巫山的云和雨（散文）

一
　　
一下高铁，尚未出站，我便陶醉于云影飘浮的美。站台上，许多人和我一样收住匆匆的脚步，凝望对面山峦上朵朵白云，忙不迭地拍照，纷纷感叹：真的是除却巫山不是云。
　　
蔚蓝的天空下，葱绿的山峦之间，飘动着一团团云朵，洁白如雪，绵软如絮。只此一眼，便一扫旅途劳顿，舒适惬意的感觉一寸一寸地浸透肌体，如同炎热的夏日里灌下一瓶冰镇汽水，冰凉透彻，心如水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唐朝诗人元稹悼念忘妻而作《离思》中的诗句，传世经典。我没有考证过元稹何年何月来过巫山，按照其《离思》的诗境理解，可能是受战国时期楚辞家宋玉关于巫山云雨故事的影响，因而此“巫山”具有文学意义上的喻指，并非确指一地一山。但我宁肯相信诗中的“巫山”就是眼前的巫山，我也非常乐于把这句经典诗句，送给眼前的小城——重庆市巫山县。
　　
滚滚长江，向东流经巫山脚下的巫峡，巫山坐落在巫山县城的东边。一千五百年前，南北朝时期地理学家郦道元是这样记载巫山的。巫山县历史悠久，春秋战国时期为楚国巫郡，秦代改置巫县，距今已有二千三百多年了。巫山县位于重庆市东北部，是重庆的东大门、文化旅游名县，近七十万巫山人坐拥“一江碧水、两岸青山、三峡红叶、四季云雨”的自然风光，和金山银山般的良好生态。
　　
暂别白云，出高铁站，我和妻子赶往酒店。入住酒店的地理位置极佳，就在宽阔的滨江路边，长江和其支流大宁河交汇的地方。从房间窗户向外望去，一座座青山相连，山与山断开的地方就是江与河。江河之上，连接山与山的是一座彩虹般的大桥，桥下船只往来，桥上车来车往。
　　
山上沟壑交错，远远地看去很像一个个“人”字，状若“巫”字。有人说，巫山因此得名。其实，巫山的得名，没有简单到“象形”文字。巫山作为山脉名称，主要指湖北、重庆、湖南交界一带的连绵群峰，其主峰是与巫山县毗邻的奉节县的乌云顶。巫山之名源自上古时代的宗教神话“巫咸山”，也有一说是来自先秦时盛行的巫风巫术。
　　
阴阴的天空下，对面山峦呈现一片黛青色，杂糅着老绿色，没有一丝鲜亮，显得格外凝重深沉，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伫立江岸。一团团白云，像一个个贪玩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沿着“巫”字的“人”字沟壑，从山顶到山腰，缓缓飘移。忽的，又一个个从“人”字沟壑探出身形，手挽手连成一条柔柔的云带，把个巫山缠绕起来，仿佛给巫山敬献一条洁白的哈达。
　　
山峦因如雪的白云，平添一抹明亮，山色陡然青青。这个时候，巫山老人似乎笑起来，龙钟之态透出几分俏皮，一把扯住缠绕的白云，许久不松手。云，定格在山间，一动不动，与群山一道安然等待一场巫山雨的到来。
　　

　　
二
　　
临近中午，果然下雨了。“哗哗”的大雨冲刷着山峦，敲打着江堤，汇成泉流，奔流着涌入一江一河。浩浩汤汤的架势，颇有舍我其谁的气概。
　　
不期而至的大雨，打乱了我和妻子的行程。妻子担忧大雨天行船不安全，也嫌雨水会把人整得湿漉漉的，只好取消了原定下午两点乘船游览小三峡的计划。我俩只能呆在酒店房间里，隔着窗玻璃，看大雨落在大宁河与长江上。
　　
巫山的雨又大又急。不见山风吹过，雨直直地滴落在向外倾开的窗玻璃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音，好像古战场上征战的鼓声。窗外，道路上，广场上，很快就是一湾湾积水，雨水打在积水里，溅起一片亮晶晶的水花。抬头望向对岸山峦，密实的雨帘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山上的雨如何表现，也不见了白云，它藏到哪儿去了？
　　
我喜欢夏季里下一场大雨。春雨贵如油，秋雨绵如丝，冬雨寒如冰，只有夏雨，才能展现夏季的性格，夏季的脾气。夏雨率真、任性，甚至有些不管不顾的脾性，说下就下，毫不掩饰，淋漓畅快。眼前的一江一河，在下雨之前还是碧绿清澈，此时江边河岸浅水处，已经泛黄，变得浑浊起来。雨下得痛快，而江河又是那般包容，接纳了雨水冲刷下来的泥沙，泥沙是巫山上的泥沙，在雨的帮助下，汇入江河，江河就有了巫山的因子，山河融为一体。
　　
然而，令我尴尬的是，这场大雨在下午二点半左右戛然而止——去往大宁河的游轮却已经出发。我和妻子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去神女天路游玩，一睹神女峰的倩影。我和妻子以前游长江三峡时，曾在游船上仰望过神女峰，今天若是能够近观被称之为“古老中国最多情的一块石头”，岂不是锦上添花。没料到，游客中心的工作人员说，因为是旅游淡季，去神女天路的旅游车都停驶了。
　　
旅游淡季出行最大的问题，就是去偏远一些的景点，有时不大便利。淡季也有好处，入住“江景房”“河景房”，不必担心宿费“咬”人。最大的妙处，在于可以独揽一山青色，坐拥一江碧水，就像我们雨后漫步滨江路，偶见人影，寂静寥廓，江水拍岸的声响，清晰而真切地飘入耳中。
　　
蓦然间，惊见白云不知何时，从哪里钻出，挂在山间。滨江路笔直向前，一侧是江堤，茂盛的绿树似乎被刚才那场雨滋润的更加富有生机，挺拔而自在。路的另一侧是依着山势逐层向上的民居，颇有高高在上的气势，尽显山城的特质。路的尽头横着一座青山，看上去像断头路，实际上长江在那里转个弯，路也转弯了。那云，像一块洁白的绸缎飘舞在山腰，时而低垂下来，又好似覆盖在路面上。远看，白云的一头牵着绿树，另一头牵着民居，偶有车辆驶出，像是从白色帷幕下登场亮相，那些临街的民居恰似白云生处的人家，恍若仙境。
　　
我陶醉在小城雨云变幻的美，抓住路上没有车辆通过的间隙，跑到路中间，拍下雨后云飘的景色，唯美，静谧，舒心。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一位快递小哥骑着摩托车，从云团下闯进镜头，我揣测摩托车后座箱子里，盛装的怕是洁白的云吧？
　　

　　
三
　　
我和妻子朝着白云生起的地方，继续漫步江堤。走着，走着，走进一个带状雕塑广场。一座座汉白玉雕塑的人物，高大而伟岸地立在江岸，守候在青山之下、绿水之畔。
　　
雕塑不是武士，而是历代文人，他们都和巫山结下不解之缘，执笔书写巫山的雨，巫山的云，巫山千百年来的文化传承。古人云：“行到巫山必有诗”。从先秦到清末，文人墨客留下吟咏巫山人文和山水的古诗词近五千首。唐宋时期咏诵巫山的古诗最多，李白、杜甫、刘禹锡、白居易、元稹、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纷纷留下锦绣华章。
　　
我和妻子一边瞻仰神态各异的文人塑像，品读塑像基石上的诗句，一边搜肠刮肚地回忆以前读过的与巫山有关的诗文。第一个让世人知道巫山神女的，当属战国时的宋玉，“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但是第一个位写巫山神女的则是宋玉的老师屈原，其作品《山鬼》是现存最早描写神女的诗歌。眼前，师生二人的塑像伫立江岸，凝望一黛远山。两位大师之后，巫山神女在一场场巫山雨中，在一朵朵巫山云里，“生活”了二千多年，巫山神女与巫山云雨走入历代文人墨客的诗行里。
　　
李白写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杜甫歌道“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孟浩然挥就“今夜神仙女，应来感梦情”，张九龄咏叹“神女去已久，云雨空冥冥”，白居易作词“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王安石描摹“朝朝暮暮空云雨，不尽襄王万古愁”……
　　
五千多首诗词，谁人能够穷尽？
　　
一路走来一路诗，一路白云绕山间。既是远方，又有诗行，这样的地方总是让人迷恋。我和妻子的“诗词大会”，不得不在一个十字路口结束，天色已晚，肚子饿了。巫山街面上，最多的店铺就是烤鱼。因我在重庆主城区被“微微辣”的火锅撂倒，只好舍弃地方特色，吃了一顿潮汕牛肉。
　　
夜幕降临，小城幽幽暗暗。窗外，巫山影影绰绰，黛青色替换了葱绿色，夜色模糊了“人”字沟壑的存在。长江与大宁河似乎早早睡了，黑黢黢的卧在山脚下，辨不清江水东流的痕迹。然而，就在我准备离开窗户的时候，灯光，五彩的灯光闪亮起来，璀璨更迭了幽暗。
　　
远山，山顶一座塔状建筑发出耀目的白光，一闪一闪，像指路的航标灯。近处，山峦被射灯点亮，彩色的光斑从山顶滑落山脚，穿过山腰的公路和连接两山的彩虹桥变换着紫、红、黄、绿的色彩，像一条飘舞的彩带。斜对面，大宁河岸上的高楼大厦，欣欣然沉醉在不时变幻的光影中，白天的灰白色调依然变得五彩斑斓。光影从山上流动到江河上，倒影江面，唤醒江河，一涌一涌的斑斓，仿佛彩蝶飞舞水面，五光十色。
　　
巫山舞动起来，江河灵动起来，山城鲜活起来。我忽然想，神女自古最多情，岂能是一块石头？她早已化作精灵，融入巫山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之中，成为巫山人们追求美好生活之魂。
　　

　　
四
　　
清晨，我们从“哗哗”的雨声中醒来。巫山，又下雨了，云不知去处。
　　
上午十点，有一艘游轮将驶往大宁河，游览小三峡风光。雨还在下，去还是不去小三峡？我俩一时难以决定。实际上，我和妻子都曾经游过小三峡，包括大宁河支流马渡河上的小小三峡。我问妻子，那次来小三峡是下雨天吗？妻子说，大晴天。我说，我也是，那天太阳当空照。能够在下雨天夫妻共游小三峡，不恰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嘛。赶紧下楼，超市里买了雨伞和一次性雨衣，过马路就是游船码头，上船，出发。
　　
满载能拉二百多人的游船，只坐了七八十人，而且船票包含的小小三峡也取消了，说是马渡河水浅、流急、滩多，大雨之后不宜撑小船。上回我游小小三峡时，就是在马渡河口换的小木船。船尾有艄公用长篙撑船，船头有年轻女导游讲解。小船行至山色平淡处，导游教我们唱山歌。曲调简单，歌词只有一句，很快就学会了。导游是少数民族，嗓音高亢婉转。她唱到最后一句：哥哥何时才到小妹家中来？我们粗声大嗓地接唱：我今天没有空，明天要砍柴，后天才到小妹家中来。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哥们真牛！笑声回荡在峡谷之中，水波之上。
　　
“各位游客，前面就是龙门峡……”游船上导游的介绍，把我的思绪拉回到雨淋淋的江面。巫山小三峡处在大宁河下游，是龙门峡、巴雾峡、滴翠峡的总称，全长约六十公里，素有“龙门巴雾连滴翠，奇山秀水胜三峡”之美誉。因为来过，景色熟悉，又是小雨绵绵，我便坐在船舱内，隔着玻璃看外面的风景。
　　
窗外，天色阴沉，小雨淅沥。没有阳光照射的山水，失去鲜亮的光泽，呈现暗淡的一面，好在小雨拉出一丝丝、一片片明亮。两山对峙，峭壁陡立，天开一线，江若绿毯，看上去峡口就像一座山门，随着游船缓缓驶来而徐徐打开。忽然，惊见大朵的团云，飘忽山崖上，云白如雪，状如棉桃，给略显暗淡的景致抹上一层亮眼的色调。
　　
恰在此时，导游正在说着，到巫山旅游，遇到下雨天是一种幸运，将会一睹巫山云雨奇观。心中一阵惭愧，自己又浅薄了一回。赶紧起身，走到游船前甲板。此时，雨已经小很多，但丝毫没有“润如酥”的感觉，游船是行进，小雨借势扑向脸颊，有些肆无忌惮，凉凉的感觉弥散开来。
　　
我顾不上湿漉漉的领角和湿透的裤脚，眼望白云生处，惊讶于云雨同在的美妙。细雨落在层层叠叠的险峰上，化作瀑布山涧飞流直下，峭壁上风蚀的细小孔洞，也汩汩淌水，没有丝毫怯懦山涧瀑布之态，一同跌落险滩，回旋着扑入大宁河的怀抱，岸边泛起一抹浅黄。云不像雨那般急躁，一团团，一片片，一簇簇，慢吞吞拥细雨入怀，又像一位得道的大师，稳稳地端坐山顶，挥一挥手中的拂尘，缓缓移步山腰。这个时候，山就像充满好奇心的孩子，迫不及待从云团后面探出头来，静观云雨相伴，河水欢畅。
　　
我的家乡，春秋之季也是长云萦空。但我们总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偶尔也会云蒸霞蔚。下雨的日子，断然是没有云的。想起孟庭苇的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她唱的云和雨，是一段情感，云中有雨，你中有我。而眼前，云在飘，雨在下，云和雨同在，云的心里全是雨吗？巫山的云和雨，不是你中有我的关系，它们牵手而生、相生相伴，是神女心思的外在表现。巫山云雨的意境，自古至今，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层层叠叠的高山险峰可以作证。
　　
游船驶过巴雾峡、滴翠峡，一路上风光无限。这么说吧，郦道元《三峡》所描写的景致，基本适合小三峡：两岸连山，重岩叠连，清荣峻茂，素湍绿潭，回清倒影，悬泉瀑布，飞漱其间……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可赏巫山云雨，还有“空山新雨后”的景观。
　　
游船在一处水域宽阔的地方，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掉头往回返。因为游船往回返提速了，按照规定游客都回到船舱里。这时，导游们开始推介当地的土特产，有跑山鸡、老鹰茶、木耳等，游人们选择自己喜欢的食品。近些年来，各级政府以共同富裕为主要目标，努力建设宜居宜业和美乡村，二〇一八年巫山县退出贫困县，实现了高质量整体脱贫摘帽。
　　
沿途山壁上有许多人工构建的平台，导游说是用来喂猴子的，下雨天猴子都躲起来了。古时候，长江三峡山上有猿，与猴子不是一个物种，猴子一般不会鸣叫，而猿会吼叫，所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如今早已是旧貌换新颜了，即便真能遇到猿鸣三声的情形，断然不会再有人泪沾衣裳。
　　
巫山人的情如雨丝，巫山人的梦在云端。
　　
趁着导游不忙的空当，我不死心地打探有啥办法去一瞻神女峰的倩影。回答与游客中心一样，没有旅游车了，而且这两天下雨，怕是山道上有落石也不安全。导游看着我失望的神情，忙不迭地追加一句，你们可以去奉节玩。真是个好主意，我和妻子上岸后，收拾行李，然后一溜烟地奔向巫山高铁站。
　　
高铁站对面山峦，因为这两天的雨，更显葱绿，透着一股水灵劲，但云已不知去向。我没有丝毫的遗憾，巫山的云和雨早就铭刻心底，只要闭上眼睛，它们就会从心里某个地方翩然升起，础润而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