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中央,有一盘石碾,它并不像其它的村子那样祼露在室外,而是建造在一座泥墙房子里。
那盘石碾,不仅碾盘大,而且上面的石磙子也大。石盘上的磙子也是由坚硬的大石头做成的,中间掏有圆孔,由一块圆型横木直穿而过,在石盘上的正中位置固定有中心轴,中心轴与横木交接处形成一个十字,再用铁卡子将其连接固定牢靠,这样就构成了一盘完整的石碾。
曾听村子里一些老者讲过石碾的来历,他们说,石碾是由一位专业的石匠师傅錾制出来的,制作工艺特别复杂,技术难度也很大,既要熟练雕刻,还要精通打磨,由于费时费力,也没有人主动学习这门技术,后来老石匠离世后,村上便没有人再去从事这项工艺了。
石碾由于常年供人们劳作使用,左右两旁的扶手显得黝黑光滑。在平日操作时,由两个人合力,才能使其转动起来。石碾转动的声音也别具一格,吱吱唧唧,吱吱唧唧,宛如那一段段过往的旧式时光。
我们家离石碾房的位置并不远,中间仅隔着一座青石桥。出了家门就能远远地看到。八十年代初,虽然农村已经有了加工厂,但是母亲宁愿花点力气,也不愿意多花几毛钱去加工厂,大多时候她仍然在用石碾,碾玉米、碾豆子、碾高粱。因为母亲喜欢吃玉米面和三和面,而这些都要经过石碾反复进行碾压,才能成为可口的食材。
那时候,母亲时常喊邻居张大婶一同前往碾房忙活,只要我看到她们拿了簸箕、笤帚,背起玉米准备出门时,就迫不及待地嚷着要跟着前去。到了碾磨房,母亲先要把碾盘上的灰尘用笤帚打扫干净,再把碾子上用干布擦拭几遍,之后才将玉米倒上去,摊开、摊平。当所有的准备工作就序后,张大婶和母亲一左一右,开始了慢长的碾磨。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一圈一圈地转着,却不从太厌烦。仿佛她们碾压的不是粮食,而是一个个平淡的日子。待久了,我却没了耐心,于是就做一些出格地事,给他们添乱。在地上找颗石子,扔上上去,只听咯嘣一声,石子瞬间粉碎,母亲见状便严厉地呵责我,我马上跑远,以免挨打。但我依然能听到母亲的对我的抱怨,这臭小子,尽添乱。这掺和在一起,又浪费了不少粮食。等好半天我才敢回去,我不敢不回去,那样我会没饭吃,可是偏偏知道犯错会受到惩罚,可我又为什么要犯错呢,我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想一个人就是在这样的自我否定中不断成长的吧。母亲见我回来,刚才的气她已消了一半,也不再责备我,只是让我提着暖瓶,回家去打一壶开水来。我把水打回来,给母亲和张大婶各倒一碗,放在一旁的石头上。那时我主动做点让家人夸赞的事,或许就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其实,我是想将功抵过。
等她们把水喝完,我注意到那些玉米,已经被碾压成为粉沫,即便是这样母亲还要多碾几遍。母亲边推边用笤帚向中心打扫,我时常见状去帮忙,用手往里撮,母亲脸色却瞬时改变,你的手是不是不想要了,快拿回去!被责怪后,我马上把手抽回。母亲说你过来爬在扶手上面,我和你大婶推着你转,我见是好事,就立马爬在扶手上,至今仍然记得,那种感觉真的像是飞一样,并且还有一点点刺激隐含其中。
粮食碾的较多时,母亲就让父亲去借张大婶家的毛驴。那头毛驴,时常就拴在张大婶家的墙外,我曾多次见到它,在那里嚼食草料,但我从来没有关心过它,即便它被雨淋,被烈日曝晒,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它只是一头毛驴而已,它没有让人关怀资格。直至后来,我经历过人生当中一些磨难之后,我再次想到石碾,想到那头毛驴时,我方才明白,毛驴对于农村人是有意义的,更确切地说是有非凡的意义的。因为毛驴的存在,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里,它推动了生产力,促进了物质资料的发展,让老百姓有了致富的希望,有了精神的寄托。碾磨、犁地、收玉米、拉煤炭,这所有的一切,都离不开毛驴。
每次父亲把驴车借来时,我就非常兴奋地坐在上面,那种晃晃悠悠的感觉,最具有浓郁的烟火气息,我时常觉得比坐父亲的汽车还要舒服很多。父亲赶驴车也是一把好手,有模有样,一会儿嘚嘚,一会儿咧咧,毛驴换了主人,但它好像也不见外,很是待见父亲的指挥。等到了石碾房,我还没坐过瘾,还不想下车,但是又必须下车去劳作。几个人合力把玉米卸下后,再把毛驴从车辕里牵出来,给它上好嚼子,绳套。父亲一拍毛驴,石碾便被拉动起来。父亲担心毛驴不够专注,还给它的面部遮了一块方布,驴子看不到前方,它就使劲地转圈圈。有时候人会偷懒,毛驴也一样,它也有惰性,或者说这就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吧,于是就拿起鞭子抽它,毛驴怕挨打,便要继续前行。但它并不知道自己的前行目的是什么,这便是它无从选择的一生,而他所承担的一切,是人给强加和赋予的。也曾听人说,驴子拉磨时并不用打它,只要在它的嘴边挂一根胡萝卜就好使,它想吃,就有了目标和动力,于是它就一直努力,反复去做机械循环,直至把任务完成。
记得,一个冬天的早晨,众人在村口,把一个拉平板车的女人,围得水泄不通。那女人操着河南口音,平板车上,躺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众人问女人原由,女人说,他们老家遭遇水灾,房子倒塌,农田冲毁,男人又生了病。所以她带着男人和孩子,背井离乡来山西逃荒。女人希望能遇到好心人,能给她们一口饭吃。后来众人看她可怜,便有人提议,让他们暂住在石碾房里,可是石碾房四处透风,只是一间破房子。情急之下,经过讨论,大家支援出煤炭和柴火给他们在碾房取暖。期间有送水的,有送饭的,有送衣物的,那阵子石碾房异常温馨,俨然有了家的感觉。住碾房的十几天里,女人也时常以泪洗面。有时候常想,一个女人靠单薄的身体,去支撑一个家庭,是多么的不易。她所承受的痛,本来应该换来幸福才对。可这却是一个未知数,但眼下她却只能拿着生命去拼搏,去硬抗,以搏取一个概率。但她却不放弃,她向生的精神感染了村庄的每一个人。经过半个多月的调养,女人恢复了体力,她再次拉着家人,去继续赶路。女人也没有过多的向大家道别,所以那天送她的人并不多,她默默地走了。但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想那个女人,一定是带着温暖和希望上路的。
虽然这件事过去了许多年,可每逢想起她,我便想起父母,想起村庄里的那些老百姓,她们的命运何其相似啊。
后来我们家迁至城里,由于工作繁忙,回家甚少。也是在偶然回乡办事时,才发现村庄已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铺设油路,盖起楼房,建设管道,安装网络,放眼皆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而那座充满儿时记忆的石碾,却早已不知去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事是可以忘却的,而又有些事是需刻骨铭心的。那些围绕着石碾交织的往事,无论多少年,我都挥之不去,它已深深地植根进了我的身体里。我觉得像树的根系,更像是人的血脉。
村庄的那盘石碾,记录了我的脚步,也记录了千千万万农村人的脚步。而这所有的脚步,也从未停止,正以昂仰的姿态,朝着中国梦的方向不断地努力着。
2023年9月27日,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网。
暂无讨论,说说你的看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