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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岸】圣婶(散文) ——乡村人物之一

在村口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如果你走过的次数多了,你总可以看见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妇人,沧桑的岁月,经年的风霜,使得她的脸以及她的手都是黑黑的,穿着久而未曾洗过的衣服,迈着外八字,慢慢地,或是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或是跟在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推着的小推车后面,车上总有一些从别处拾到的破烂的东西,然后拿到镇上的废品站去卖钱。她,便是我老家的同村圣婶。
  
我家曾经和圣婶邻居,1980年我家在村北盖新房之后才分开不邻的,圣婶家则一直住在原来的院落里。
  
我不知道圣婶是何时嫁到我们村的,人们说她原来曾是个工人,而且是在铁路上班。我认识圣婶是在儿时,在她有一次犯病的时候。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母亲被前院的圣叔喊过去,说是让帮一下忙,我也随着母亲跟了去。等我们到了圣叔家里,屋子里已经有了好几位妇人:圣叔家东邻李家三奶,西邻刘家大姑和刘家大婶。只见圣婶儿上下赤条条的,支着两腿坐在炕上,李家三奶叹了口气,赶忙过去为她披了件蓝色的大衣,就是铁路工人穿的那种短身蓝大衣。圣婶精神亢奋,披散着头发,嘴里说着一些我不懂的话,还不时的想站起来,或是跳下炕去。圣叔则站在一边,苦着脸,看着发病的媳妇不知所措。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女儿,叫秀,跟她妈一起到我们村的,是个拖油瓶。
  
母亲和其他几个妇人一边按着圣婶子的肩膀,一边向圣叔哀叹着:没法啊,由着吧。炕边的炉子火很旺,煤在炉子里被烧得噼里啪啦,都有点烤脸。我挤在妇人们身边,抱着妈妈的大腿,吓得心里咚咚的,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突然,一股激流从圣婶的两腿间射出,在空划出一段弧线,落在炕上,炕席子上立刻腾起一股热气。惊得几个妇人又是一阵的哀叹,又是一阵的忙活,找抹布擦了又擦。只是还没等妇人们把炕席上的尿水擦干,这位圣婶趁人们放松了警惕,挣开妇人们的手从炕上一跃而下,穿过空隙,光着身,赤着脚,跑了。
  
当人们从惊醒中缓过神来,这圣婶儿已经跑出很远了。人们便跑出屋子,赶紧去追。只见圣婶她赤着身子,一路向北。我跟在大人们的后面,也向北面跑着追着。那时通往村北的左边还是一片桃树林,右边曾是一片高粱地,地里满是秋收后的高粱茬子。北风中,圣婶就在前面跑着,人们在后面追着。突然,圣婶向西边的路上折去,人们便紧追其后。终于,人们在一个叫做王家沟的大坑边将圣婶追上,重新给她裹上棉大衣。这个大坑很大,原来是村里的一口井,村里组织打井的时候,父亲曾经抱着我踩过巨大的纺车,后来不知怎的,纺车下巨大的铁锥没有了,这里发生了沉降,于是形成了有二分地大小的大坑。站在坑边上,我很害怕:圣婶为什么要往这里跑呢?难道是要跳进这大大的深坑?
  
圣婶的病是什么时候好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她有一次来向妈妈借白面,满心欢喜地说是给她的女儿烙张饼。不会功夫,那个叫秀的小女孩儿坐在她家房后的小板凳上,一边吃着饼,一边向我炫耀:“我会捏小饺子,你没有。”我跑回家,向妈妈哼唧着也要吃饼。妈妈一边干着活,一边说:等过年了,妈给你做疙瘩汤吃,啊!
  
等我又大了一点的时候,秀成了我们的玩伴,我和其他小伙伴经常到她家去。她的妈妈很会讲故事,讲故事的时间总是在晚饭后。而故事的内容多半与鬼啊神啊有关。每每故事讲完后,我都是乍着胆子回家,才三十米远的路,有时,我的头发根子都竖起来。
  
圣婶的男人当时是生产队长,晚上总要到队部去看看的。也是一个冬日,故事还没讲完,圣叔回来了,发现柜子边的小瓦缸里冒热气,圣叔打开用秫秸编的盖子,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糕,赫然出现在缸里,碗底下是盛的白薯面。圣叔原本就黑的脸阴沉着,一言不发,将大碗从面缸里拿出来,随手将鸡蛋糕泼在地上,我们几个小伙伴一见这阵式,吓得赶紧溜之大吉。
  
等我大了一点,我才知道,原来圣婶有个偷嘴的坏习惯。
  
那是1976年的夏天,因为刚刚震后,家家户户虽然都有刚刚打下的麦子,也都磨了白面,但是极缺做饭的柴火。因了村子附近的柴都被人们拾光了,我们村里有劳动力的人家便都去到很远的娘娘顶后背儿去拾柴。我家大哥就跟着人们去过。听大哥说,出了庄子,就是高大的庄稼地,去拾柴的人们就把衣服脱了绑在扁担上,赤着身子,扛着扁担,向娘娘顶进发。我问大哥为啥那样,说是怕路上的荆棘树枝刮坏了衣服。等到割满一担柴,人们又赤身挑着回来,到了村口才再把衣服穿上。
  
圣叔也要上娘娘顶去拾柴。天知道那天早上圣叔起的有多早,到了娘娘顶,天不仅没亮,还很冷。于是他抽袋烟,点了点儿脚下的松针树枝取暖。不想燃起的火被山顶上的驻军发现,竟被抓去关了一上午,部队以为是破坏分子,打电话给乡里求证,听说圣叔是名党员并且还是生产队长,中午过后,部队才叫乡里的人将圣叔给领了回来。
  
回到家来的圣叔肚子很饿,于是便问圣婶有没有饭?以往圣婶回答没有饭的时候,圣叔总是默默的走开,然后下地干活。这次圣叔没有走,就到简易房东侧的冷灶锅上掀了下盖子,之后圣叔阴沉着脸来到我家,对我说道:“龙啊,借下尖镐,劈点柴。”圣叔拿着镐,走到冷灶台前,举起镐,尖镐在头顶画了一个美妙的弧线,啪的一声,尖镐直透锅盖。我连忙赶过去惊呼:圣叔!透过已经破了大口子的锅底,我看到几张油饼躺在炭火灰里。
  
圣叔坐在灶台边上,抽了一袋烟,一会气消了,见家里没有一口多余的铁锅,他便和了黄泥想把窟窿堵上,搞了半天没有弄好,于是就扛着锄头直接下田了。他走后,圣婶拿出一个修鞋的小掌锤,咣,咣,咣,几锤下去,破锅变成了残片,于是圣婶将残片装进小筐子,让秀挎着去了供销社破烂采购站。不一会,秀将筐中的破锅片换回了一包马粪纸包着的长条炉果点心,而这种点心,小的时候趴着供销社的柜台外玻璃我不知看了多少遍。
  
圣婶偷嘴,圣叔看见了生闷气,可没有看见的呢?那些年父亲带着全村各生产队的精壮劳力出工修海河,修七里海,圣叔是第六生产队队长,也在出工之列。为安抚这些民工,队上为每家发上几斤黄豆做补偿。有一次圣叔前脚刚走,这圣婶便拿着铝制的大饭盒子,用刚发下的豆子,一下子换了四块水豆腐。天啊,四块!迈向台阶的圣婶,高举着饭盒中的豆腐,像是举着一面旗帜,白白胖胖的豆腐似乎要从饭盒里跳出来。妈妈也换过豆腐,但从没有超过一块,而且总是将豆腐做成鸡刨一样的碎屑,掺在盐菜或是切的咸疙瘩丝里让我们吃,而且吃的时候不许翻弄,否则头上准会挨上父亲一大筷子。直到现在,我去饭店吃饭,从不站起身子夹菜,更不会翻菜,只吃自己眼前的菜品。
  
圣婶不仅好吃还很好战。吵架,对圣婶来说是拿手好戏。别看她个子不高,吵起架来一蹦三尺,就象电影《朝阳沟》里的那个老太婆。她的东邻我唤作李三奶,虽然与她年纪相仿,每次吵起架来却总是她手下败将。她家的西邻也是如此。小伙伴永强比我大一岁,他的妈妈在对骂中总是惨败,他记在了心上。有一次我俩一起从圣婶家边上走过,永强透过秫秸扎成的篱笆缝,将她家长得已经有一米高的向日葵从头颈处折断了两棵。当时我不敢做声,心里吓得像揣了兔子。然而就在秋天向日葵快要成熟的时候,我家房西边的几十棵向日葵被人通通砍掉了脑袋。秋风里,几十根向日葵杆芯惨白惨白,尖尖的,伸向空中,仿佛是一把把利剑,扎着我们一家人的心。葵花籽马上就要成熟了啊,谁这么缺德啊!那可是我们一家过年时唯一的闲食,没有了瓜子,过年的时候吃什么呢?当然,惨白的还有父亲茫然的脸,妈妈则是一脸泪水,不停地说着这是谁干的谁干的。父母不知伤了谁而遭如此毒手,而我心里则清楚地知道是谁干的。圣婶一定怀疑是我或是我哥,因为我们哥几个每天都从她家的篱笆边上走过。可是,那个窄窄的小道是我家与我几个叔叔家外出的必经之路啊!但是我仍然不敢做声。墙西的这片被人砍掉了脑袋的向日葵让我认识到了什么叫做狠,什么叫做毒。好一个狠毒的圣婶,难怪背地里人们都喊她二老婆!
  
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圣婶下过几次田。当生产队黄了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分到了属于自己的田地。圣婶家是六队,她家分得的果树非常的好,是紧挨着乡敬老院的几棵红玉苹果。那几棵树,在当时的生产队那是出了名的,哪棵树都能摘十几大筐,每筐都超过一百斤。而且苹果的品种极好。过去我曾在村子的大字报上看到过批判村干部送礼的顺口溜:送的苹果是红玉,正明山的大鸭梨。足见当时红玉苹果的珍贵。苹果是好苹果,树也是好树。可是黄队之后的第一年圣叔家的苹果只摘了六七筐,第二年更惨,到了第三个年头,几棵树都死了。原因就是管理不善,得了坏死病。庄稼人的农话,有的一个人就能干,有的必须要两人,甚至是两人以上。春夏果树喷药的时候我从没见到过圣婶儿,只有圣叔一人。他先将喷雾器长杆架在树上,然后跑到药桶边,用力地压几下唧桶,然后举起药杆对着树叶喷几下,就又赶紧跑去压几下,如此往复。树下的圣叔,忙乎的像一只猴子。此刻的圣婶也不一定待在家里,她的脑筋应当说很活络,因为八十年代初,她就每天推着个箱子在城里卖冰棍。圣婶经商意识较早,也较强。虽然卖冰棍也能赚钱,但我从没见她的家人的生活因此有所改善。倒是有人经常看到她在城里中午吃油炸饼。那时的油炸饼并不像今天这么普遍,成为人们的日常早餐。那时它是富贵人家的食物,平常百姓可能半年也吃不到一次,我家就更不用说了。
  
后来,别人家因承包分地单干日子越过越好,而圣叔家却是每况愈下,后来圣婶儿也不再去城里卖冰棍去了。至于原因,可能是她的脏,不讲卫生。
  
终于,圣叔一家成为全乡最困难的困难户。因为没有什么收入,圣婶他们只好平日里捡些破烂,然后拉到镇上去卖,为的是能够卖上个好价钱,这样贴补家用。没两年,圣叔也在乡干部慰问贫困党员后不久的一个冬天死去了。
  
我不知道圣婶的大女儿秀是何时出嫁的,只记得他的二女儿琴嫁给了本村我的同学。出嫁那天没有婚车,新娘一家人只是步行到新郎家。新娘在前面低头走着,我没见她的脸上有多么地高兴。圣婶烫了一个爆炸头,身穿雪花尼的长大衣,两手叉腰,臂弯向外撑着,脚蹬一双高跟鞋,走的那叫一个雄赳赳气昂昂。我很惊诧:这倒是谁出嫁呀?
  
女儿都嫁出去了,圣婶便跟略有迟钝的大儿子一起过活。圣婶虽然年老了,仍然长年不辍地捡拾着破烂。她记忆力相当的好,每逢回老家碰面我唤她圣婶的时候,她一定会很客气地叫我的学名而不唤我的小名。这时她旁边的儿子也会主动亲切地呼我:三哥。他叫锁柱,比我小个六七岁,智力有点问题,很壮实,永远是穿了许久的脏衣服,有的地方甚至起了光亮。永远是洗不干净的黑黑的脸,黑黑的头发,一颗门牙也已经脱落。听他唤我三哥,我内心掠过一阵悲凉:能让心智健全的人们记住你的,大部分原因来自权力和利益,即便是有着血脉亲情的人。心智不全的人,他们的内心往往最原始,不带有半点任何的掺假。所以碰见他,我总会主动地与他搭话。无非就是:锁柱,天不早了,早点回家吧之类。
  
有一次朋友开车送我回老家,见到圣婶在村边垃圾桶旁边翻捡破烂,问我:现在怎么还有这么困难的人?我把圣婶的过往说给他听,朋友听后沉默了。贫困,哪个地方都有。造成贫困的原因,各式各样。但是细思一下,大家都是一起从那个贫困的年代一路走来,为什么别人家早早摘掉了贫困的帽子,而有的人贫困的帽子却越戴越牢呢?幸福的生活,谁都向往,但那要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去创造。
  
的确,圣婶年纪已经这么大,按理说不该再这般受苦。再说,农村政策也越来越好。我不知道圣婶家是不是低保户,也不知道她家墙面上是否也贴着负责精准扶贫的县级领导照片。
  
由于口罩的原因,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老家了。哥姐微信视频说村民大部分都阳了。我不知道圣婶情况如何,她与她的儿子是怎样度过这段日子的。冬天已经过半,希望她与锁柱能和大家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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