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旧时光】我家的羊（散文）

当大公羊横在路口的时候，它像极了一个将军，盛气凌人。它喜欢挑战过往的小牛，以及和人对峙，尤其喜欢跟我对顶。我很喜欢动物，喜欢跟它们一起玩耍，喜欢看它们呆萌呆萌的样子。我天生对动物有一种怜悯之心，它们受伤了，也会跟着难过。我家有一只大号的大公羊，长到了二百斤，像个小牛犊一样肥厚壮实。在大公羊小的时候，我就经常练习和它对顶，玩耍。以致它长大后就特别喜欢跟人玩，也不怕小一点的牛仔，甚至有些大一点的牛，它都敢举着头立起身撞下去。有些胆小的牛怕它，胆子大的牛推得它，也只能跑路。
　　
父亲有一个朋友，住在米贝街上。米贝位于湖南的最西边，与贵州交界，由新晃侗族自治县管辖。米贝虽然是个苗族乡，可这里的人连一句苗语都不会说，主要以侗话为主。除了侗话，也有一部分人说着客话，客话就是变异的普通话，是最后迁徙的人。父亲和街上的那个朋友关系很好，平时去赶集就会去他家喝酒。父亲去的时候，也会带上我。父亲的朋友很好客，对我很好，把家里的糖果都拿出来吃。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父亲的朋友家是一栋木房子，整栋都属于他的，不像我家是几家合共一栋房子。父亲朋友家养了一大群羊，有十来只。平时羊群都是他的女儿在放，他老婆基本干不了什么，是一个哑巴。每次去他家，他老婆咿呀地打着手语，我也看不懂，父亲朋友就给我翻译，我就笑着应答。
　　
有一天，父亲从朋友家带回来一只小母羊。小母羊灰褐色，头上有两个小小的羊角，羊角成灰黑色。有了羊，我就有了活干。我们那里的茅厕都是木头结构，二层设计，有一个小房子，入厕都得上一个小楼梯。茅厕二层底板是用木方铺成，木方下是木制的粪坑，可以将羊关在二层的小房间里，积攒肥料。
　　
小母羊初来人生地不熟，一连叫了好几天才停歇。为了让小母羊有归属感，父亲给它做了个绳套，挂了个小铃铛，让我牵着去喂养。刚开始，小母羊很抵触，我牵着它不走，四只脚用力地抵着，屁股往后撅。它不肯走，我就推着它走，一人一羊折腾半天，才将它拉到菜园边，让它啃叶子。小母羊一看到有叶子吃，两眼放光，也不再搭理我，埋头就在菜坎边啃起叶子来。对于食物，小母羊更爱吃鲜嫩的叶子。它那嘴巴一动一动，像收割机一样，能将一棵小植被啃得光秃秃的，只留一些老一点的叶子还长在上边。
　　
小母羊没多大，也就十几二十斤左右，还未成年。不过羊长得快，喂了半年多就可以配种。在竹子寨有好几家养羊的，平时没事就都一起结伴去放羊。我家羊势单力薄，容易被欺负，我就牵着它走，让它跟在自己屁股后边。放牧的时候，我也单独把它放在离他们家羊远一点的地方，让它钻进树丛里自己照顾自己。母羊到了发情期，就会不停地叫唤。后来也不知是便宜了谁家的公羊，紧跟着就诞下了两只可爱的小羊羔。两只小羊羔一公一母，公的灰褐色，母的纯黑色。
　　
小羊羔刚出生没多久，很呆萌，毛茸茸的，特别可爱。它们一蹦一跳地在路上跑来跑去，也不知道累。只要它们饿了，就两腿一跪，用那小小的脑袋顶着母亲的奶袋不停地吸允着。我特别喜欢摸小羊羔，喜欢将它们抱在怀里，梳理着它们那柔顺的绒毛，捏着它们萌萌的小脸蛋。
　　
黑色的小母羊没有那只灰褐色的小公羊长得快。没多久，两只羊的体重差距越拉越大。一年后，那只灰褐色的小公羊长成了大公羊，小母羊则成了另外两只小羊羔的母亲。自从大公羊长大后，家里的羊就不怕寨里其它羊群了。有了大公羊的保护，羊群也挺起了头颅，自信地走在山路上。大公羊很威武，高大的身材在竹子寨里一枝独秀，没有对手。它默默地守护着羊群，捍卫着羊的尊严。每当有其它羊群要欺负我家羊的时候，大公羊就挺身而出，将它们击退。
　　
三年不到，我家羊群的数量就窜到了十多只，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羊群一多，父亲就会卖掉一两只，贴补家用。老母羊没有卖，它是群羊里的老母亲，也是领头羊。老母羊产下的第一胎也没有卖，尽管那只黑色小母羊身材矮小，父亲还是留下了它。至于大公羊，父亲说用来做种羊，说它身材高大，对羊群后代有利。说来也奇怪，老母羊是灰褐色的，大公羊也是，这俩母子有遗传关系，但是后面生出来的小羊羔不是黑就是白，没有一丁点像它们的样子。我家的羊群以白色居多，留的种，估计都是坎上那家羊群的后代。有时候我就调侃地数落那只大公羊，骂它不争气，生不出自己的儿女。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好几只羊都是没有羊角，光秃秃地耸拉着脑袋，又丑又滑稽。如果羊有智慧的话，真不知大公羊心里的阴影面积有多大，是否也觉得头顶一片绿？动物的世界，人类不懂！就像不懂生活中的许多事。坎上那家的羊群，大部分都是白色，就一两只黑色。在他家的羊群里，都是无角羊居多。慢慢地，我家的羊群也开始变成了大部分的无角羊。
　　
羊没有角，打起架来就吃亏。就如他们家的公羊和我家的大公羊比一样，每次都被顶得头破血流，在人为的干预下才结束战斗。看着自家的大公羊如此威武霸气，涨面子，我特别开心，也悄悄将爱转移到了它的头上。每次放羊打架，几个小伙伴都开心地站在一边看，为自己的羊加油鼓劲。然而现实很残酷，体型的差异，我家的大公羊每次都是得胜而归。
　　
随着大公羊越长越大，开始威胁到了上学的小朋友。每次只要它往路上一站，小孩都不敢过，只能从路坎上爬山绕过去。父亲知道原因后，怕它伤到我，就想卖掉它。我一听父亲要将大公羊卖掉，死活不同意。父亲没办法，也只能一直养着它。大公羊被保了下来，我就跟它更亲近了，害怕有一天突然离开。放羊的时候，每次大公羊吃饱喝足躺在阴凉处回嚼时，我就趴在它身上抱着它睡觉。大公羊很乖，不会动来动去，任由我胡闹。
　　
养羊最怕的是羊会偷吃别人家的庄稼，让人很伤脑筋。尤其是那只老母羊和黑母羊，是出了名的惯偷。黑母羊最狡猾，经常跟我打起游击战，在树林里穿来穿去，就惦记着别人家的菜地。为此，我教训了它们很多次，可是每次都累教不改，换着法儿地去偷。大公羊就老实多了，教训几次后，也不会一门心思地想着别人家的菜地。我教大公羊的方法和教我家那头牛一样，就是打嘴巴子。教训的时候，有技巧，按住羊头往菜叶子上靠，只要它一伸舌头，就给它来一嘴巴子。这种效果很明显，羊能很快规正，不过我没用在其它羊的身上，大公羊独此一份。
　　
偷吃别人家的菜，迟早是要付出代价的。果不其然，老母羊带着它的女儿黑母羊又窜进了别人家的田里。那时正是初春的时候，有些田里种着一种催肥的苜蓿，这种三叶草羊吃多了容易胀气而死。很快！老母羊和黑母羊没能幸免，肚子吃得圆鼓鼓地跑回家，走到晒谷场上就不行了，瘫倒在了地上。看到羊发生了异常，我赶忙叫来父亲。父亲一看也无计可施，只能听天由命，让它们自己挺过去。农村没有那条件，可以在羊肚子上打个孔，将里边的东西掏出来。看着这两只不争气的羊，我气得恨铁不成钢，蹲在那里责骂着它们，为什么不听话，要去偷人家的东西。这下好了，撑死了吧？虽然嘴里责骂着它们，可心里却隐隐作痛。羊毕竟养了那么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是自家的羊。我好想让羊好过来，给它俩按摩着肚子，摸着它们的脸蛋。可无论我怎么按，它们还是喘着粗气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二天，两只羊还是没有挺过去，结束了它们一生“神偷”之名。这也是它们自作自受，怨不得谁。家里的羊同样放牧在一个山坡，其它羊没有去偷吃，偏偏是它们俩狼狈为奸，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欲望，一偷就着了。你看大公羊多好，老老实实的，不偷不抢，放在山里就很放心，从来不会想着惦记人家地里的菜，吃偷来之食。两只母羊一死，大公羊就成了领头羊，每次都走在队伍里的最前边，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大公羊越来越放肆，居然挑战起了我的权威，对着我就顶了过来。看着它憨憨的样子，又怎能是我的对手呢？作为羊的主人，还搞不定自家的羊，那不得闹出大笑话。我一侧身，大公羊就顶了个寂寞。趁它力卸时，我顺手一抓，就握住了它的两个羊角，将它放倒于地。大公羊还想挣扎，被我死死地摁住着，骑在它身上，问它服不服。那时我已经读到初三，有一身子力气，能暂时抱得起它一百五六十斤的体重。不过放倒也费了老大劲，毕竟它那体型，可不是盖的。大公羊很不服气，一有机会就向我挑衅，高高举着头，向我撞来。我也乐意陪它玩，用两只手握着它的羊角，推着它往后退。当然我也会配合着它，假装后退顶不过它。一人一羊，来来往往，玩得不亦乐乎。正面顶，我顶不过，得用巧劲左右晃动着让它自己后退。其实它也只是想跟我玩，毕竟我们俩相处的时间久了，彼此之间都有了很深厚的感情。
　　
家里的活太多，我又基本都在学校，父母养不过来，就将其它羊都卖了，独独留下大公羊孤零零地在茅厕上叫唤了好几天。父母不卖大公羊，是因为他们知道我和它关系好，喜欢它，想给我留个念想。大公羊因为我留了下来，父母去地里干活时，就会带上它，一边干活，一边看着它。大公羊也有不听话的时候，会不回家，睡在山里。有一天，天色已经很晚了，大公羊没有回来，于是我就去找。我找了很多地方，也没看到它。我不停地在山里转悠着，叫唤着它，可这家伙傲气得很，从来不会回应一声。而此时，天色越来越暗，路面也模糊了起来，我只能回家拿起手电筒继续寻找。终于，我在一棵杉木树底下发现了它。它正躺在那里，也不怕，一个劲地回嚼着。我上去就给它轻轻几巴掌，责怪它不听话，不回家到处跑。大公羊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似的，也不躲闪，迷着眼睛任我打。长大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会不会是它迷路了，躺在这里等着我救它。可我在山里不停地唤，它就是不答应一声，像村里那几个傻子一样，别人叫他们，他们也是不答应，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事。
　　
我上了高中后，就很少能看见它了。不过我嘱咐过父亲，千万别卖它，要一直养下去。父亲也答应我，不会卖它。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里，很难想象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是有多么伟大。他明明知道一只肥大的山羊能卖许多钱，能改善家庭捉襟见肘的境况，可是父亲还是留下了它，将它养得肥肥胖胖，养到了二百来斤。
　　
最后，大公羊还是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被母亲卖了。卖羊的时候，父亲刚好去别的地方务工种树。母亲跟我说她养不过来，又有人上门来收，就将大公羊卖了。大公羊被卖后，我也没有责怪母亲，她一辈子辛辛苦苦，不容易。在农村，有许多农活要做，地要锄，猪牛要喂，家里还有两只狗，母亲根本忙不过来，而且羊不同于其它牲畜，可以煮东西给它们吃。羊都要通过放牧，放到大山里让它吃植被叶子，不然会饿死。在寒冷的冬天里，我家牛都是关在牛栏里跟猪同吃，但羊不同，不管天气多冷，都得放出去。当然也可以在家味菜叶子，可是菜叶子不多，还得省着一点煮猪潲。大公羊被卖，我没有过多的纠结，只是觉得亏欠了它太多。羊也是有生命的，有情感。而它被卖掉，必然会沦为屠宰场里的肉块，被人吃掉。想到这里，我就特别伤心，觉得对不起它，辜负了它这么久以来的陪伴。对于我来说，它已经不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羊，而是我的亲密伙伴，是我的超级大宠物，是我的家人。
　　
如今几十年过去，大公羊的影子仍然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忘记。我还记得它长什么模样，多高，多胖，爱吃什么叶子，喜欢和谁家的羊玩。然而历史不可以重塑，时光不可以倒流，大公羊还是离开了！它只能在我的文字里跳跃，在我的记忆中去寻找。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想回去竹子寨，回去家里养几只羊，拾起曾经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