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是一块一块木头拼凑在一起的,木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仅没被当成柴禾烧掉,还制作成一把有棱有角,有模有样的椅子,坐在城市的公园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星辰日月围绕,雪落了一年又一年。
椅子在经过加工,装扮后,身体上刷了一层厚厚的油漆,看起来像一个新娘。那个时候,城市是簇新的,油汪汪的,仿佛一朵刚刚绽放的月季花。一个人坐上去,另一个人坐上去。椅子知道,它降生在人间的宿命,就是给人,给月光,给太阳,给虫鸟,一处栖息的地方。
椅子在白天,有许多人造访。对方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说,安静地吹着轻风,晒着日头。坐着坐着,一上午就过去了。椅子的格局和气场,相当强大。它不会在乎,你的年龄,高矮胖瘦,穷人富人,也不分阶层,身份。只要你不嫌弃,椅子也不离不弃。
我所在的新华小区,有一个公园,面积不大。公园内摆着四把木椅子,冬季,如果天暖和,就有人坐在椅子上,看天边的夕阳一点一点下沉,隐匿到山那边,伸个懒腰,回家。夏季,椅子很繁忙,也很热闹。它的身上长满了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人们坐在椅子上,谈天说地,讨论国内国际形式,说得最多的依旧是柴米油盐酱醋,有时,会上来一只狗,宠物狗,有主人的狗子。像一个人似的,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这个世界,以及周围的人群。狗和人极其相似,又如此不同。狗就是狗,人就是人。不过,狗做不了的事,人能做到。狗的忠诚,人一辈子达不到。椅子管不了那些,椅子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你来与不来,椅子都在。阴雨绵绵,或者狂风大作。阻挡不了,椅子咬牙站着的意志。椅子之所以坚持几十年如一日的,杵在城市一隅,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辜负活着的每一天。
我也经常到公园的椅子坐一坐,云淡风轻的欣赏着,日出日落,月圆月缺。看一朵云,在半空游来游去,像一条活泼的鳗鱼。椅子是坐在一排银杏树底,阳光刺眼时,坐在银杏树的树荫里,读一本书。那段时间,我喜欢读乔叶的小说,《最慢的是活着》《黄金时间》《妊娠文》,乔叶的小说,语言特棒,我和椅子相偎相依,我读书,椅子阅人无数。月辉洒下来,清洌洌的,像一泓泉水。椅子也铺了一层夜露,该回楼了。路灯,伸着寂寞的光,拥抱着椅子。夜里,来椅子上小憩的人,很少。椅子睡过赌气不回家的少男少女,也睡过异乡打工人,精神病人,癌症晚期的人。他们坐着,抑或躺着,把满腹的惆怅与痛苦,塞在心里,抱紧膝盖,天做被子,椅子做床。椅子明白,黑夜过去,霞光万道,睡在椅子上的人,终将转身,奔赴山海。其实,活着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努力创造,就有无限可能性。
我睡过椅子,不是我们小区的,十年前,我初来城市。没有颜值,没有文凭,应聘屡屡失败。我坐106路公交车,坐错了站点,下车后,我来到小城的西山湖畔,在一把长长的木椅上,我像一棵树,被放倒。躺下,仰望着白杨树上面,湛蓝湛蓝的天空,白鹤在天上飞来飞去,我思考着该怎样融入这座城市?沮丧,绝望,孤立无援,我的人生徘徊在悬崖峭壁,向前一步,万丈深渊。退后一步,未必海阔天空。我在椅子上躺了很久很久,太阳偏西了,也不想回出租屋。傍晚时分,旁边的凉亭传来,清亮的二胡声,拉得是二泉映月,这曲子拉完之后,紧跟着是梁祝,抑扬顿挫,委婉绕梁,我“腾”的坐起身,想象着拉二胡的人,一定是高大帅气,年轻威猛。也或许是一个江湖艺人,不修边幅,留着长发,络腮胡子。我遁着二胡声,走了过去。
一个光头男人坐在木椅上,神情专注的拉着二胡,身边坐着几个人,在倾听。我悄悄坐在,他对面。听他拉二胡,斜阳的余韵,照着他的光头,我发现,这个男人也就是四十岁左右,他为什么把头发剃光?因炎热,还是其它?男人的眼神里,折射着淡淡的忧伤。那个黄昏,光头走得很晚,他拉了一曲又一曲。全是些伤感的曲子,后来,我忙着找工作,就没去西山湖畔。半年后,我在一家房地产做打字员,周九晚五的,生活稳定了。有一天下午,我去作协交稿子,回来时,步行经过西山湖畔,又有二胡声飘来,近前,拉二胡的不是光头男,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边坐着很多听众,我坐在椅子上,听了一曲,又一曲。和一位大姐攀谈起来,并偷偷问她,原先拉二胡的光头男哪去了?大姐看了眼小伙子,凑近我耳朵压低声音说,拉二胡的光头,肺癌复发,走了。这个拉二胡的,是他儿子。大姐说,他儿子几乎每天黄昏,无论刮风下雨,都来这里拉二胡。拉得累了,就坐在他父亲常坐的椅子上,凝视着热河发呆。有时候,他不拉二胡,就是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直到太阳收回最后的一抹余晖。
那把椅子上,有着男孩父亲的气息和温度。男孩是在用二胡拉出来的曲子,怀念他的父亲。
大多时光,椅子不言不语,寒来暑往,一枚一枚叶子落在身上,一滴一滴雨湿透脊梁,一瓣一瓣雪花贴在肌肤。椅子能说什么?它记着来尘世的使命。偶尔,椅子对着清冷的月色,想一想前世今生。木椅子也挣扎过,凭什么被风吹日晒雨淋,瞅着那些坐在办公室,图书馆,电影院的同类,有着舒适安逸的环境,保养的也好,身体基本完好无损,在大地上,公园里,坐着的木椅子,命运多舛。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落一泡鸟屎,忍受一把小刀的雕刻,遇到酒鬼会吐一身恶臭。
是的,坐在天地间的木椅子,睡过民工,学生,睡过热恋中的男女,也睡过分道扬镳的人。椅子坐在那,风度打开,接纳天南海北的人。猫,狗,昆虫。有那么一刻,我坐在木椅上,听一旁的桂花落,听一只画眉鸟凄厉的叫声,听一个生命,流星般陨落;听我的心跳,一下,一下。咚咚咚,有力,节奏舒缓。我可以把自己一上午,或者一下午交付于一把木椅子。让我成为一颗果子,在大地上,和木椅子形影相吊,走进别人的摄像头,我也是一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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