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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打井与考学(散文)


  
打井和考学,这是哪跟哪?两者之间怎么扯上关系,有什么逻辑?
  
记得一个逻辑学家说,在混乱的关系里,一定有正确的逻辑。作家柏杨说,可能只有爱情是不按逻辑发展的,所以必须时时注意它的变化。那就是说,逻辑存在于太多的关系中。
  
1974年秋,在父亲的同意下,我将老屋拆了向后挪了十丈远,重新盖起新屋。这房子在北山脚下,确切地说是在半山腰。要在院子里打一眼机井,险乎。距离村东水井的地势,其高低落差不下20米吧。
  
有没有水,是高度决定的吗?北山顶上就有一湾常年不涸的水。村中好友、我的小兄弟中广说,哥的数学思维是对的。他是随父亲回乡的,见多识广。他的少年时代就在玉龙雪山脚下度过。那时,我们并未觉得这样的想法是幼稚的,在怀疑中,寻找答案,尽管没有多少理由支撑答案,但我们异常兴奋,就像发现了一条真理,击掌庆祝。
  
好兴奋。中广见多识广,他一定去了不少地方,居然跟我讲起“一人泉”的故事。在福建的一座山上,一泉仅可供一人吸饮。一泓小泉,多么像一颗心,只能接受一个朝圣者。我就是水的朝圣者啊。
  
经常往新房子后园子里跑,去看石墙下出水。一堵散石墙压不住地下的纤纤细流,这不应该是雨后地表水的渗透,地下应该有水线。
  
这个现象似乎在催促我心中的一眼井的诞生。水都不甘隐居地下。我舌头舔舔唇,仿佛已经尝到了山泉味道。这不是简单的诱惑。我明白,我的心情可以给我太多的美妙。
  
为了证明想法,想到“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的俗语。山水相依嘛,水喜欢山,借着山的高度努力向上。这是我的发现,是这样的逻辑吧。中广说,地下有气压,一定会推着水向上运动。水是不安分的,总要表现自己。这是物理学和人文感知。他再一次支持了我的想法。
  
还是很为难。从开挖新房地基的情形看,地质结构相当稳定。近似铁色的土质,近乎岩层结构,一镐头下去,蹦出一点土渣,看来这里是保留了最原始的地况,没有人动过丝毫。
  
地下没有宝,不然多少人就盯上了。但我所需要的宝是水,是可以让父母不再掮着水桶来回跑一里半地远,艰难地取水。信念往往是不顾那些不可能,可能与个人的性格有关,我不想纠缠于对我不利的判断。
  
我不是地质学家,是一个年轻的农民,挥镐挖土是我的能耐。我相信,再坚硬的外壳都可以找到缝隙。有缝隙,就会有水。
  

  

  
动工的前夜。和中广就坐在屋后的树下。秋夜,那么沉静,仿佛是动工前的安静,酝酿一件大事。我突然觉得,一个年轻人必须学会找到自己可以承压的事做,不然,生命就太寻常了。老槐树在夜色里安静着,似乎在等待着两个善于思考的年轻人。
  
晚秋的气息,透着微微的香,那些砍倒的玉米杆,安静地躺在山坡的地里。露水隐隐地打湿了那些晒干了的绿色。中广要我侧耳细听,他说,夜晚,地下有水就不会安分。我笑他太浪漫。他的物理学得最好,不能怀疑他的见解。我似乎找到了更大的信心。
  
岚气氤氲。我们突然有了新的发现。这些岚气,加上几天前的秋雨,水跑到了哪?山顶那湾水,据说老辈子就在,它滋润着一座山,山应该吃饱了水,肤浅的地表水流走了,那些不肯离开山的水,就藏在山的腹中。千万年的积存,地下的空间会被泉水占有。
  
山的内部有“肠道”,既然有肚子,一定有肠道。说不定这条肠道就经过我们的院子……
  
我说,一曲《高山流水》,唱的不仅仅是人间知音,原本应该是对山水知音的吟哦。我刚刚看过《古今传奇》,一下子可以和地理上的山水联系起来。
  
有的行动起于异想天开。怎样制止上帝的发笑呢?付诸行动吧。我这样回答那句人所皆知的话。
  
傍晚队上收工,我的院子里,一盏油灯,已经点亮,置于井壁开凿的灯窝子里,它的光,迎接着地下水,可以穿透厚而硬的岩土层,直抵深处。那盞灯就是我的信念。
  
自制的轱辘吊在木棍绑起的三脚架上。在北方农村,极少使用这样的提土提水工具。是物理课本上的插图给了我启发,小兄弟中广每夜过来,轮流下井。吱呀的轱辘声,给秋夜带来美妙的声音。
  
隔壁的邻居看到这个工具,羡慕不已,军哥在我凿井的第一铲土挑开的时候就预订了轱辘。他说下半夜兄弟轮流干,我便在八九点停工,解下轱辘送过去。无疑,军哥也给了我支持,因为他相信我的判断,笑着说,两个井眼去召唤地下水,水肯定听得见,会一起涌来。父母看着我们这些年轻人说笑,也掩不住兴奋,递上水,趁机探望进度,我们都理解父母的心思,说“快了”。快了,就是希望,总有盼头。
  
两丈深处,果然遇到了难啃的骨头。遇到灰土岩,深灰色,岩土里隐藏着石晶体颗粒,少量的碎石碎粒夹杂,时而有裂隙,夹着黏土,微微有些湿气。没有学过地质学,对岩石也知之甚少,但我们带着希望鉴赏,感觉裂隙的存在,一定有水,没有不透风的墙,裂隙里也一定有水。中广开玩笑地说,这就是“风水”。
  
借来铁锤铁钎,要在井中凿眼放炮。炸药哪里来?问松叔吧,他是石匠。我特别喜欢被刺激,听他说高中生不会炒炸药,连石匠也笑话。告诉我一个“炒”字就不难了。年轻人不怕反问,反问不是对我态度不好,就像我遇到的老师,喜欢在课堂上反问我们。那段时间,炸药不是管制物资,可能源自民风淳朴,引线、雷管,都是随便购买。去生资门市买碳酸氢铵,去村上的木匠铺扫木屑。门口支起一口废旧的铁锅,安上风箱。炸药就炒制出来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居然在敢于尝试的人这里,根本不算什么难点。
  
炸药引线燃烧的时长是通过数数的方式计算的,为了节省,我们要数数计算从井底爬到井沿的时间。一声闷响,轰开了坚硬的岩层,硝烟散尽,再次下井。那是多么诗意的硝烟啊,一个人的战场,是和深度和硬度较量,我具备了拼杀的意志力。
  
没有看泉水滚涌的场面,用手摸摸井壁,湿漉漉的,一点出水的迹象,让我兴奋不已。此时的井深三丈三。
  

  

  
夜色深深,月光清冷,当井的月华,直透井底,隐约的渗水映着我的投影。哦,月光是来喝彩,不然那些凿井的日子,为何不见月影移步而来?没有成功的时候,不要等着谁会喝彩,自己送给自己一线光芒,总会唤来光的脚步。随地坐在井口,诗意袭来,秋夜的寒凉,被我赶出了院子。
  
一眼井,一个人,一个井架,一袭月光。我创造了新的禅意,胜过所谓的“一枝一叶一世界”。
  
第二天,探头看井,井水就像魔术,爬上了那个最下面的灯窝子处。赶紧招呼中广。
  
他也有诗意,用浓厚的云南腔吟着诗句——惊回首,离天三尺三!这是毛泽东的《十六字令》,耳熟能详。我道登天不难啊。我们是挖井三丈三,也有意境。
  
一米深的地下水,足够了。背靠着北山,北山就是水源。谁会认为一座山就是水源?其实,我们还是找到了理由。长江源头不就是昆仑山脉与唐古拉山脉吗?多么兴奋!
  
我们很年轻,思想特别活跃,很希望井中的水如泉涌,就像泉城的趵突泉,尽管那时我们未见这眼泉,一个名字也给我们带来美妙。满足了,没有让我失望。
  
坚持挖下去,水是会有的。就像记得那句“面包是会有的”一样。
  
看着这眼深井,那时还没有“作品”“杰作”“创举”这样的观念,只觉得这眼井是给“冒失小子”“愣头青”的一个最好的回报。坐在井边,突然觉得这眼井就是一个思想宝库。
  
山有高度,再高也可以用数学测量出来。甚至在高度上可以挖出水。一堵散石土墙,怎么可以压制外流的水呢?我如果是水,我就要找到缝隙流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股气压,产生着压强,释放压强,一定要有一股外力,外力和压强接触的瞬间,就产生了爆炸力。再硬的岩层,我们都可以想出办法突破,一个人的出头,就像那些种子顶起覆盖在头顶的厚土层,总要弯腰低头,才可以昂首见日。越往下,离水就不会太远。越往上,离梦想就越接近……
  
完成一件大事,不安分的人,必须找到第二件事,或者第二件事会走到你的面前。果然,我遇到了恢复高考。我对着这眼井轻轻地说,我想在高考这块地方挖挖看,能不能出水,能不能打出自己的一眼井。
  
说实在的,回顾那段岁月,捕捉我参加高考的原因,多半都是这眼井给我了冲动和启迪。
  
时间给了我们机会,机会面前,要拿出挖井的力气,这是我的最初想法。时间这个东西太柔,但也神奇,一个月多的时间,可以挖出一眼井,三丈三。它也可以将一切轻轻地在不知不觉中掰碎,甚至磨成齑粉。将钢铁化成锈迹,把岩石打磨成碎块,也可以成就一个勤奋的人,一个月的时间,零打碎敲,聚力于一眼井,从一个坑眼里舀出一瓢水,一夜之间,可以注满井筒,太神奇了!
  

  

  
就像打井一样,我从高考的考场上掘开了自己的那眼井,尽管考得并非我梦想的那样好,但我挖出了“三丈三”的深度。当然,我必须感谢我遇到了一个伟大的时代的开始,那些孕育心底的理想才可萌芽,积攒起来的意志力,才能像旱地遇春雨般得以展现。
  
我要回报那眼井。
  
于是,我设计自己的十个填报志愿。水利水电工程——我想为远距离担水吃的人,找到一眼井。远洋轮机驾驶——我要去大海弄潮,劈波斩浪。机械机床——我想打造出最好的工具。地质勘察——我想去找到地下的宝藏,不再凭着猜测去判断地下有什么。石油勘探——我想给打井的人的灯盏里填上最好的石油,那时我的灯盏里燃烧的还是煤油。
  
可能是老天懂我,我可以把思想输送给孩子们,或者我具有打开孩子们人生思路的能力,我上了师范院校。
  
好吧,在给学生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更多地是倾向于推荐我曾向往的专业。
  
这样的传承逻辑是成立的吧?即使没有逻辑线索,完全可以建立起崭新的逻辑推理。
  
那年,我送高三,真的遇到了一个关于“挖井”的高考作文题。1983年,山东省的高考作文题是给了一幅连环漫画,画外音是“下面没有水,再换个地方挖”。我曾经是挖井人,有着深切的体会。从考场出来,有的学生跟我说,课堂上你怎么不再详细地把老师打井的故事说说呢。讲了,只要深度足够,一定有水的。
  
每一眼井,能够开挖的深度是不一样的,不放弃地挖,都是会喷出地下水的。深掘自己的井,说不定就有了惊喜,不试试,怎么知道那里挖不出水,怎么就知道自己有多么行。人生的开悟和力量,并非完全是别人给与的,在探索和行动中获得,真的是正途。生物的进化依赖于行为能力,人也是如此,是在行动中获得启迪。心动不如行动,就是这个理吧。
  
学习逻辑学课程的时候,记得有一句话说,学会将不可能的事物之间建立起紧密的关系,那就找到了逻辑。
  
寻找我们人生奋斗的逻辑,是不是也如此呢?梦想,应该也是在别人不重视也不在意的逻辑里诞生而实现。
  
如今,选择在江山文学的场地,建起一座茅屋,叫“东篱采菊”,能够和文友们一起开掘一眼井,努力打捞文学,似又回到那段青春时光。
  

  
2023年9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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