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碧塔海（散文）

一
　　
碧空如洗，蓝头帕一样罩着雪山、森林、草甸，也罩着我和你。
　　
我和你完全不同。区别就在于你是一片海，一颗镶嵌在横断山脉王冠上的璀璨明珠、森林宝镜、秘境之眼。我呢？是大地上的一个匆匆过客，恒沙一粒，沧海一粟。再次与你相遇，是缘，更是福。当然，纯属是上苍赐予我的福气。
　　
你，叫碧塔海。
　　
其实，你不是海，就是一个湖。一个偃泊在雪山之颠的湖，一个周边长满栎树、开满鲜花、散满牛羊的湖。之所以称你为海，是因为你源于海洋。
　　
七千万年前，古老的新特提斯洋死了，新生的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在汹涌的波涛中挺直了高昂的头颅。六千五百万年前，巍峨雄奇的横断山脉在板块剧烈挤压中横空出世。时间过了二千五百万年之后，壮丽的“三江并流”在岁月风雨中应运而生。第四纪中期，你在冰雪的顽强溶蚀和溪流的反复冲刷下呱呱坠世，迄今已250万岁。
　　
此刻，是公元2023年7月21日11时25分。年刚花甲的我，一路风尘，不远千里，从烟雨江南来到彩云之南特地来看你。当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竟然不知所措了，恍如隔世。
　　

　　
二
　　
季夏的普达措，万物葳蕤，万木葱茏，万花竞放，万水争流，云遮雾障，仙气凝聚，疑非凡尘俗界。
　　
整个上午，我没有补充任何食物，光顾喝风纳气了。在属都湖，已吸了一肚，来到碧塔海，又吸了一肚。不是贪婪，是肠胃被这里的清风换装了。跟着换装的，还有鼻子、眼睛、耳朵和皮肤，全都焕然一新。
　　
风，清新脱俗，芬芳似酒，会醉人。我醉了。
　　
时值正午，风和日丽。阳光雏葵一样盛开。风儿初恋一样偎依，挽着恍恍惚惚的我，走进了一个飘飘缈缈的梦。梦里的云端之上，坐着一个曼妙的仙女。仙女青春年少，目似星辰脸如月，一袭紫裳，云鬓高绾，绰绰约约，手擎一面镶有宝石的镜子，正在那梳妆。突然，一降罡风袭来，吹乱了她的长发，撩起了她的裙裳。仙女大吃一惊，急忙整衣遮体，忙乱之中，失手将宝镜掉落人间，碎了。于是，大地之上就有了许多高原湖泊，而在众多的湖泊中，你就是那块镶有绿宝石的最美的镜片。
　　
从此，你就像一颗明珠，一只明眸，像传说般在“消失的地平线”上存在了250万年。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反正是多年以前的一个秋日，金风牵着我和一叶扁舟，在你的环抱中欸乃而过。当时，我对你并不了解，也不知道你的前世今生，只记得你是天底下最美丽、最纯净、最动人的一个湖泊。你，水幽似幻，亦绿亦碧，亦蓝亦紫，烟波浩渺，澄澈如镜，无风而漾。四周山梁环绕，山上遍长以亚高山暗针叶林为主体的原始森林。森林环立如屏，苍茫无限，将你与尘世喧嚣远远隔开，独留一份亘古的隽永、空灵和飘渺。还记得，在你的边上，还座落着好几个牧场。彼时，是碧云天，黄叶地，连天的牧草已经泛黄，却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
　　
回忆是一束永不凋零的花，越想越是鲜艳，尽管时隔多年，但每每想起，仿佛就在昨天。
　　
现在，我知道你了。你是一个溶蚀构造湖，呈海螺形，海拔3539米，东西长约3000米，南北均宽700米，平均水深20米，水域面积159公顷。在藏语里，你被称作“碧塔德错”，意为“栎树如毡的魔湖”。你的形态，让人思绪纷飞，你的名字，让人浮想翩翩。你形似海螺，难不成你的前世是一只生栖在珊瑚礁上的大海螺？那些依水而立、翠如浓云的古栎，是那些红珊瑚的化身吗？
　　
呵，你是一个谜。
　　

　　
三
　　
你的四周多古栎，棵棵几抱粗，横卧水面，松萝垂挂，遮天蔽日，掩映了一湖粼粼的碧波。
　　
栎属植物归属于壳斗科，又被称之为橡树，其果实就是橡子。这是一种古老的植物，《诗经·秦风》中所说的“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指的就是秦地的野栎。其实，它的年纪远比诗经久远。据考证，它早在白垩纪时就已经出现，是第三纪地史中植物中的“重量级人物”。西方有传说，宙斯的神殿里矗立着一棵具有神力的古老橡树。如此说来，栎树早先的掌管者是希腊主神宙斯。更为出彩的是，2001年，美国植树节基金会宣布：经全美民众网上投票，橡树已经选为美国国树。
　　
总以为，你的湖树是苍冷的云杉。谁能想到呢，你选择的竟然是栎树。
　　
放眼远眺，湖之央，波涛生处凸起一个小岛，碧黛崔嵬，形似绿塔，名碧塔山。岛上早先有庙。庙从何来？又从何起？众说纷纭。
　　
传说古代，姜国与岭国曾大战于碧塔海。时值隆冬，大雪纷飞，湖光朦胧，岭国骑士追敌误入湖中而被淹没。转败为胜的姜人认为此乃碧塔山神护佑的结果，便在山上建庙为念。清光绪《中甸厅志》则云：“海岛上有高山一座，树木葱茏，有吐蕃木王到山上访宝，建庙于上，后庙宇毁，只留下地基遗址。”民国《中甸县志》载：“碧塔海中有小岛，环岛皆水。岛为域形，不和何时曾建殿宇，又不知何时圮毁。相传为丽江木氏避暑别墅，莫由考证。海水最深处沉木舟，每当秋月高朗，或风和日丽之际，尤能仿佛见之，士人以能见海底沉舟为幸运。”
　　
我乃平常人，满是平常心，外出游历只为风土人情，从不抱寻宝之念。那个小岛我未曾涉足，亦不知现在岛上风光如何，可有新庙鲜宇，若谜。
　　
高山杜鹃是点缀在你冠上的锦绣花环。碧塔海四周是杜鹃的迷宫，丛生，连绵，小的如丝，大的五六米高，甚至可长成十几米高的灌树，啸聚山林，独树一帜。据说，每年的五六月间，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了，如云似霞，缤纷锦绣，此时这里就会出现“杜鹃醉鱼”和“老熊捞鱼”的奇观。
　　
“每年春，杜鹃花开时，鱼要撒子……这时，江面上全是落下的杜鹃花，顺水而下。杜鹃花有微毒，鱼吃了，就把鱼毒倒，仰面朝天浮在水上，像喝醉了一样……夜里，老熊也到江边捡鱼吃，猎手就可以一枪把老態打翻。”著名作家冯牧在《1974·冯牧在云南》一文中如是说。
　　
幽幽山谷，杜鹃啼血，落英满湖，花朵共鱼儿一色；寂寂月夜，老熊捕鱼，猎人在后，月光与湖水齐目。这是何等美妙的景致。现在，在你的身旁还有此等山水之趣吗？
　　
我问你，你缄默不语。只叹季节已经错过，我无法揭开你的谜底，留给有心人吧。
　　

　　
四
　　
普达措拥有两只美丽动人的眼睛，一只是属都湖，另一只是你。你与属都湖像一对孪生姐妹，一样的天真，一样的浪漫，一样的冰清玉洁，却有着不同的情怀。相比之下，属都湖所有的，你全拥有，而属都湖没有的，你也拥有。
　　
重唇鱼就是其中之一。
　　
你的柔蓝深处，生栖着一种不老的精灵，叫碧塔重唇鱼。这种鱼，又名“中甸高山裸鲤鱼”，长有三层嘴唇，鱼身圆直，有花纹，无鳞似泥鳅，以浮游生物及水生昆虫的幼虫为食。据考，它是第四纪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物种，巨今已有250万的历史，与你竟是同龄，让人唏嘘了。
　　
问题也随之而来。问题之一：250万年以来，我们的星球经历了多少浩劫，多少物种烟飞灰灭，为何重唇湖却在你的怀抱里生存了下来？问题之二：身为姐姐的属都湖与你近在咫尺，却不见重唇鱼的踪迹，这又是为何？
　　
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从佛祖那里寻到了答案。
　　
藏传佛教噶玛巴活佛第十世法王所著的《曲英多杰传记》中述，有一个名叫“普达”的湖泊，幽静明澈，远离喧嚣，其湖水具有“八德”：甘甜、清凉、柔和、轻质、纯洁、干净、不伤咽喉、有益肠胃。而普达措为梵文音译，意为“脱离苦海，到达理想彼岸之舟的湖”，是“碧塔海”的藏语原名。
　　
原来如此，我大彻大悟。
　　
碧塔海，你是一个被佛祖开了光的湖。
　　
你拥有菩提的水，菩提的云，菩提的树，菩提的风，菩提的心。重唇鱼之所以留守于此，长生不老，不是水暖，而是因为这里是度世的佳境，它是菩提的鱼，“般若波罗蜜”。
　　
在湖的东端，我寻觅到了你的去向。清丽的湖水，流出里地，便隐入了地下溶洞，经暗河汇入洛吉河和尼汝河，最后汇入金沙江奔向海洋。你永远在度，在度万物，也在度自己。
　　
离开的时候，我掬了一掌心你的圣水，像梦一样把它蓄在心灵的林荫处。我真的不愿离开，很想从此化成一朵洁白的云，沉入水底，骑鱼而泊，日日夜夜陪伴着你，与你一起度苦难丛生的世，但我又不得离你而去。好在我捎回了一掌水，那水会使我觉悟，变得有智慧。
　　
我想，也许将来的某一天，我的心田也会成为一片无尘的意地，开出一朵蓝花花来，她的名字就叫菩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