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猫去哪了,今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一只倒霉的喜鹊站在阳台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随手抓起几颗榛子,扬了出去。喜鹊恨恨地瞪我一眼,飞走了。读者朋友们,我告诉你,这只猫,不是普通的猫。在三年零八个月的时间里,它陪着我一个垂死的病人,度过分分秒秒。真的,我不是孤寡老人,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很优秀,儿子考上大学后,出国留学,后来留在那个国家。并且娶妻生子,我想他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他总说很忙,在谈一笔大生意。他说,谈成这笔大生意,他就携妻带子,坐飞机从大洋彼岸,飞回来与我团聚。我等啊,盼啊。不仅没见到他一根毫毛,就连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一次的视频通话,也省了。我不抱任何希望在儿子身上了,那么,说说女儿吧。女儿不错,嫁了个好老公,做房地产生意的,前几年,还知道隔三差五,拎着海参,鲍鱼,营养品开车回来看看我。后来,那男人有了别的女人,把我女儿扔了,女儿受不了打击,精神分裂,住进精神病院。她老公有点良心,拿出一笔钱,给女儿治病。我想过,将女儿接回来,我养。问题是我得了癌症,晚期,活不了多久,不能接。我偶尔坐十几站公交车,去精神病院看看女儿,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每次去,都是弄得涕泪横流,满腹的凄凉,回来。我的病,儿子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搭理。女儿自身难保,我更指望不上。得了病后,主治医生让我立马住院,放化疗,来控制病情延续生命。我拒绝了,剩下的光阴,我想出去走走,游遍国内的名山大川。
幸亏啊,我有退休金,够支撑我日常花销。出去旅游,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大半生没出过这座小县城,老了老了,却想到处走一走,逛一逛。这只橘猫,就是我在旅途中,经过一个小镇,遇到的。当时,天色已晚,我在一家小旅馆住下,准备上街买点水果,在一个水果摊前,摊主正在驱赶一只橘猫,它看起来很瘦,皮包骨头,目光呆滞,两眼无神。身上的毛色暗淡,脏兮兮的。我明白,它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猫。我那时走过很多知名城市,品尝过许许多多的人间美食。白天,行走在山水之间,忘记自己是一个癌症晚期病人,夜阑人静,一个人时,心底的寂寞与孤独,波澜壮阔,翻江倒海。我不是圣人,做不到六根清净。我清楚我的性格,纵然是青灯古佛相伴,也免不了俗。我对孩子们的思念,所有的语言,也表达不出。你很难想象一个母亲,在失去孩子的安慰与陪伴后,那份刻骨铭心的疼痛。橘猫是饿了,它想跟水果老板讨口吃得,他举起一把扫帚,抽打橘猫。我看不下去了,我冲上前,拦在橘猫和老板中间,我说,你可以不爱,请不要伤害。老板吹胡子瞪眼说,你个老东西,你发什么善心,这个地盘是我花钱买得,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你给我滚蛋!我形影孤单,没法和水果老板抗争,情急之下,我抱起橘猫就走。我怕橘猫死在水果老板手里,一条活生生的命呢。
那一晚,我买了猫条,猫罐头,喂了橘猫,并给它洗了澡。洗浴后的橘猫,像换了一只猫,颜值很高。金色的毛发,左眼是蓝色的,右眼是黄色的,就是瘦。在夜里,像两颗闪耀的珍珠。我为橘猫起了一个很艺术的名字,小米粒。多年里,我孤单成瘾,现在,小米粒打破了我的沉寂。那一晚,它睡在我租来的床上,一人一猫,相依相偎。恍惚间,小米粒是我其中的一个孩子,女儿抑或儿子。我闻着它的体香,睡得很沉很踏实。有那么一瞬,我感受到,我和小米粒是双向奔赴,互相需要。
在那个偏远小镇,我决定不走了,就在小镇住下,和小米粒度过我的余生。世界属于我的时间,应该用天来计算了。我是为小米粒留在这座小镇的,它距离我原来的城市,有三千三百八十六里地。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我不走了,实际上,我走不动了。在确准癌症晚期,我游山玩水,走了二十多座城市后,我算了一下,医生宣判我只能活半年,结果我活过医生预判,三年七个月,我不走了。这是小米粒的故乡,我把小米粒的故乡,在最后的日子,活成我们俩的故乡。
我在小镇租了一个房子,有一个院子,种了几洼菜,一架黄瓜,一架芸豆,一铺炕大小的韭菜。小镇上的人,看到我远远地躲开了,他们走不进我,我也走不进他们。之所以选择小镇,做我最终的归宿,而不是在我死去的男人坟墓边,我是一个喜欢灵魂干净的人,我男人在三十年前,就背叛我,和另一个女人暗度陈仓,还生了一个女儿。离婚后,他净身出户,死在一场车祸中,也是上天的安排。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开始,我的确恨他,经历太多风雨后,我不恨了,人说到底逃不过宿命。我辛辛苦苦养大儿子和女儿,又怎样?当然,让我做出这个选择的,最重要一点,还是我的儿子,那一天,他突然回家,他不知从哪听说,我居住的小区拆迁,我能得一大笔拆迁款。我没有看到媳妇,以及我那个六岁零三个月的孙子。我的儿子比过去胖了一截,戴着眼镜,很斯文。他回来后,不是嘘寒问暖,直奔主题,要那笔拆迁款。他说,妈,你一大把年纪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儿媳妇小敏没有工作,你孙子蛋蛋上学前班需要钱。我替你保管着也行,不然,你记性不好,弄丢了咋办?我说,拆迁款还没下来,你就急火火坐飞机回来,你们心里眼里哪有我这个妈妈?有的是钱,钱,钱。白瞎了,我供你读了那么多书,我想了又想,怎么着儿子女儿也是我生的,我养的,是,我留那么多钱做什么?一百多万,我不能轻易就把拆迁款给儿子了,我立了遗嘱,并通过律师认证。我让儿子一家必须回国,在自己的国家效力,不是拿着中国的钱,去外国卖力消费。他如果不回国,给他的四十万就捐给贫困山区的学生。精神病女儿,我也留了四十万,我留二十万,待我日暮西山时,托人把我埋葬在有山有水有树林的地方。
儿子看了我的遗嘱,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我吃了。没办法,你不能养我老,至少你拿着我的钱,替我为国家做点事。儿子为这笔拆迁款,不遗余力,机关算尽,我就是不改初衷,你不回国,钱就到不了你手里。不久,他真的带着一家三口,回来了。在省城他岳父岳母家住下了,没回我那里。女儿嘛,我把钱放在精神病院负责人那里一部分,陪女儿坐了一下午,她不犯病时,很安静。我们母女俩就这么坐着,坐在精神病院院子里,一棵银杏树底,我只能把女儿留在精神病院,下一步,谁来照顾她,那就凭造化,天意吧。我想,在我们的国家,像我女儿这样的,肯定会有人管。
我离开这座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和小米粒相依为命。
我在芙蓉小镇一住就是三年零八个月,这期间,我只上了两次医院,输输液,就回来了。我在房子前边,栽一棵一棵的枇杷,枇杷树三年就结果实了,很好吃,酸酸甜甜的。我一边吃着枇杷,一边牵挂着远方的儿子和女儿,小米粒围着我身前身后嬉戏。它在追逐一只蝴蝶,也在我栽得花草中打滚。小米粒结束了流浪的日子,成为一只有家有主人的猫。海岸线上,沙滩上,山坡上,闹市,菜市场,小米粒紧紧相随。我上洗手间,它也坐在门口守着我。小米粒比人忠诚,我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它伸出舌头,不断地舔我,舔我的手,我的脸,我的嘴。这个尘世也只有小米粒,一只猫,不嫌弃我,对我忠心耿耿,形影不离。
就在今天早上,小米粒不见了,我把整个屋子的犄角旮旯都找遍,也没发现小米粒。我顾不得梳洗,趿拉着拖鞋,头发凌乱的就冲了出去,我在小镇上,一家一家敲开他们的门,问看没看到一只黄色的,脖子上有白色毛的,四岁大的橘猫。一个一个的都没好气的说没看到,把门摔得咚咚响,说我神经病,不就是一只猫?值得这么紧张。我站在他们的门口,气愤的说,不不不,我的小米粒不是一只猫,它比我儿女都亲,都爱我。你们……你们太不善良了。小米粒哪里只是一只猫啊。谁也不接茬,我气得呜呜呜哭了。
从这天起,我开始了寻找小米粒的路。我把租的房子,在窗户留一个小米粒能出入的豁口,在房间放了很多猫粮和清水。一旦,小米粒回来,不会被饿着。我想,小米粒不能走远。它是爱我的,我也爱它。我买了一根拐杖,走累了,就依着拐杖坐在一块石头,或者台阶上歇息,饿了,买一个馒头,一杯豆浆充饥,渴了,喝矿泉水。我请小镇的一位绘画老师,给小米粒做了画像,再去复印社,打印了一百份,买了胶水,粘贴在小镇的大街小巷,店铺电影院,万达广场,中小学校门口。我是在小镇睡着了,人们都进入梦乡的时候,做这件事的,我担心被人罚款,驱逐。小镇不大,也不小。我一个癌症晚期病人,能走多远?走几步,坐下来,喘口气。再走,我计算过了,小镇有多少平方公里,多少人口,多少住户,我耗费所有时间和精力,去找。小米粒对我很重要,它陪了我三年零八个月啊!我儿子成家后,没有陪我几天,赶不上一只猫陪伴我这么久。
我一路找下去,一只一只垃圾桶找过去,一座楼一座楼找,我见到人就打听,见没见到一只橘猫,它显著的特点,就是异瞳,左眼蓝色,右眼黄色。喊它小米粒,它会立刻答应你。人们摇摇头,说,没看到。
夜里,小镇安静了。我坐在一盏路灯下,听一只酒瓶子爆裂的声音,仿佛秋天的菊花瞬间绽放。一个外乡人枕着他的行李,睡在小镇的火车站候车室椅子上。女孩抱着一棵树嚎啕大哭,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成年人的世界,谁不是一地鸡毛?一只猫,又一只猫路过我的身边,我仔细辨认,没一只是小米粒,它们都在流浪,有的还是英短,布偶,银渐层等贵族猫,人啊人,多么不负责任,当初选择猫,没想过好好爱下去?我叹息一声,又一声。自己和流浪猫有何区别?
在没有找到小米粒之前,我祈祷上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看到小米粒,然后,再把我带走。在世上,没什么人值得我留恋,女儿儿子,他们已经有了归宿。我的身体我知道,我撑不了多久。我用不到吃药打针了,我就像是一颗快烂掉的苹果,小米粒是我最后留在世上的一棵稻草。
很快秋天过去了,瑟瑟的西风吹来,我衣着单薄,必须加衣了,这样我返回家中,我惊喜地发现,临走时放着的猫粮,和水被收拾精光,我的床单上,留有几根毛毛,黄色的毛毛,我捻起一根毛毛,闻了闻,闻了再闻,嗯,是小米粒的气味。我喊了几声小米粒,四下找寻小米粒。小米粒就是不肯出来见我,我也许是太疲惫了,躺在床上,不一会儿打起了呼噜。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小米粒回来了,像从前一样,躺在我枕边,唱着喜歌给我听,并为我踩背,按摩。我和小米粒,一人一猫,如往昔,走在小镇的街上,我在后,小米粒在前,小米粒是我的向导。它知道超市,农贸市场,药店,医院的位置。走着走着,小米粒变成了我的儿子,走着走着,小米粒又变成我的女儿,她微笑着,朝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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