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从发财树到紫苏蒲化（散文）

一
　　
五楼的露台上，有一只花盆，是红泥经窑火焠就的。盆口一米方圆，上胖下瘦，形若石臼，样子庞然，色泽鲜艳，月下会发微光。
　　
尽早，它的主人是一株发财树。
　　
发财树是妻花888元从一家花店捯饬来的。五年前，我家从小区的小套房搬到了驮墙巷的落地屋。搬家那天，诸事毕，妻径自出门，不久即回。她人尚在门外，便朝我叫，亮，快出来，贵客到了，你出来迎迎吧。是何方神圣？我连忙出去，却见门庭依旧冷寂，并无他人，惟多了一棵树。是发财树，比我高，两米许，枝叶丰满，绿油油的，如盖如云，葳蕤蓬勃。树刚刚运到，叶子仍在抖动，像一个浑身披绿的胖美人，站在那口硕大的花盆中朝我又顾又盼。
　　
这就是她所谓的贵宾？显然，因为那天是乔迁之喜，她心情不错，朝我幽了一默。
　　
发财树枝繁叶茂，如一团浓云，从城市的某一隅飘来与我争地盘来了。我说，这树是条大鱼，咱家池子小，容不下它，就让它站在门口放哨得了。她嘘了一声，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这可是发财树，灵性得很，我还指望着它给我们带来财运呢，可不能亏待了它。我哭笑不得，说，这树太大了，家里放不下啊。她斜了我一眼，胸有成竹地说，你呀，真是白白地痴了，把它请上露台就榻啊，你刚刚还不是嫌露台少花缺草的吗，说没情调，现在我把情调弄来了，你咋将它拒之门外呢？
　　
她是家里的女皇，圣口一开就是“旨”。于是，偌大的露台便无条件地成了发财树的领地。
　　

　　
二
　　
我家的露台，居高凌云，距神仙居住的地方最近。空闲的时候，我经常到那自由飞翔，朝迎旭日冉冉升，夜对白月悠悠思。
　　
那时候，为了换房，又是贷款又是借的，我们从基本小康又坠入了贫困，俩夫妻时常为还款犯愁。睡不着的时候，我往往会去看一看那棵发财树。隔三差五的，去浇水施肥，刮风了，怕它伤着，下雨了，怕它淋着，太阳猛了，担心它被毒着，天气冷了，担心它被冻着，完全把它视作家庭的一员，见不得它受丝毫的委屈。植物是有生命的，我得善待它。当然，我也希望它能善待我。每每到了还款季，捉襟见肘时，我就渴望它能开花结果。花开富贵，缀满一树的皆是白雪雪的银花。果结吉祥，压弯枝头的全是沉甸甸的珠宝。我甚至还想过，每一点从树上淅沥下来的雨滴，全是翡翠；每一片从树上飘落下来的叶子，皆是金蝶。要发财，就是这样发的。
　　
不是贪婪，残酷的现实一再向我强调：金钱不是万能的，但离开金钱，万能的人也会变得一无所能的。
　　
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一年后，金灿灿的理想像圆鼓鼓的水泡遇到了疾风，化为了泡沫。早些年，一个铁血朋友到缅甸淘金，要我给他做货款担保人，我不好推托，帮他担保了五十万。头几年还好，他都能按时交付银行利息。不曾想，到了发财树来我家惬意逍遥的那个冬天，朋友破产了，那五十万货款，便像闷雷般炸在了我的头上，也炸碎了我与发财树的深厚感情。次年，春天正在发生，发财树的故事便戛然而止了，也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抑郁，它竟在春风浩荡的日子里，怏怏而枯。
　　
树死了，花盆尚在。曾想过让其出家，但想想还是留了它，权当它是一面镜子，用以借鉴，也给儿子买个教训。渐渐地，它就入了冷宫，终日面壁思过，一冷就是三年。
　　

　　
三
　　
今年三月，春天的故事在红香绿浪中又轰轰烈烈地如期上演。东风捎来了花木的芬芳，也给我捎来了美丽的心情，消失多年的淘金兄弟犹如天外飞仙突然又重现人间。这几年，他不再到异国淘金，竟赴遥远的他乡经营起了民宿，手头一下子从日月无光变得万紫千红。他还了那笔货款，我的心情随之云开日出，朝阳一样灿烂了起来。
　　
谷雨后的一个早上，到菜市场买菜，在一个转角，遇到一老农在卖茄子苗。猛然想起了露台上的那一只花盆已闲置了三年整，心想也该把它解放出来了，让其有所作为，造福一方。遂花了三块钱，买了三株茄子苗，往花盆里填上采自岩边的沃土，小心栽上。不求获多少茄子，闲赋在家，只图田园一趣。当然，收获越多越好，因为我喜欢茄子。
　　
浇水。施肥。日复一日。精心栽培。
　　
结果，三株小苗儿，活了两株，另一株，不知何故，夭折了。我暗想，难不成活者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情侣，而死者则是一个孤独的光棍？它受不了邻居的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的刺激，便自寻短见了。植物是痴情的种，它们也是懂爱情的，一切都是我的错，罪过啊罪过，阿弥陀佛。我将此事说与妻听。她说，祝贺你，你终于明白了爱的真谛，那株死去的茄子是有血性的，因为它不愿当一个无耻卑鄙的第三者。我愕然。她向来不是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临老了，思考却带伤了。
　　
一日，在菜市场又遇到了那个散发着青草香露水味的老农。这次，他在卖辣椒苗。茄子炒辣椒，是饭桌上的一道好菜，绝对的配。遂花两块钱，买了两株。不敢买仨，杜绝再发生第三者的悲剧。回家至露台，在花盆上种下。为了防止产生误会纠纷，临了我特地对茄子说，茄子姐妹，今天我召来两位辣椒兄弟陪伴你们，你们是姐姐，它们是弟弟，都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你们要好好相处，共同成长哦。
　　
浇水。施肥。朝朝暮暮。无微不至。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我的百般呵护下，花盆上小苗儿活泼得风生水起，渐渐长大。不久，它们开花了，紫了茄子，绿了辣椒。于是，露台上便出现了野蜂的身影，蝴蝶的彩裙，蜻蜓的翅膀，就连那可爱的黄鹂鸟也时常赶来串门热闹。寂寞的露台，便有了诗的情，画的意，让我不禁长吟：“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
　　
眼看丰收在望，意外发生了。
　　
五月初，应友人之邀，我与妻去了一趟广西，一去就是十几天。那些日，骄阳似火，日头很毒。待我们回到家里，露台上的茄子和辣椒……唉，不忍说，全然羽化登仙了。留下的，是焦黄的败叶，像一盘即将化为灰烬的香纸，在阳光下隐隐燃烧，连给它们挂点滴的机会都没有，遗憾了。
　　

　　
四
　　
前些天，淘金兄弟从云南回来，特地来看我。他到露台转了转。露台很贫穷，除了一棵仙人掌，便是那一只花盆了。花盆并不寂寞，一个春天离开，又一个春天来了。茄子和辣椒走后，我给它续上了新的主人，一棵紫苏，两棵蒲化。
　　
紫苏和蒲化，是唇形科紫苏属一年生的直立草本植物。紫苏紫，蒲化绿，茎叶浓香，具有解表散寒、行气宽中、安胎等功效。这两种植物，在南方十分普遍，由于其清香独特，多用于烹饪水产的香料，是民间百姓的最爱。
　　
淘金兄弟在露台上扫了一眼，便拍着大腿说，大哥，你的露台也太寒酸了，我马上就到花卉市场给你整些奇花异草来，我保你的露台秒秒间就成为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我说，谢谢了，不需要，我这人生性懒散，养不了花，也种了不草，就不要瞎折腾了。
　　
他说，你现在退下来了，可有外出创业的念头？
　　
我说，白发之人，重在养生，绝无他念。
　　
他沉吟片刻，说，咱俩是兄弟，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你曾经有恩于我，我记着呢。他瞪着我的脸，很认真地说，要不这样，我的民宿生意不错，我让给你一股，行不？
　　
我说，有你这话，就足够了，心意我领了，其他的，全部免谈。
　　
我们又聊了一会，他走了。我没有送他下楼。我要给紫苏和蒲化松土浇水，顺便还要采摘几张绿叶。厨房里，有一条大鲤鱼，是早上刚买的，我要用蒲化作香料，把它煮了独饮几杯。蒲化虽是寻常物，但拿它煮鱼，味道特别朴素，特别清香，特别爽口。
　　
我习惯这种味道，也执著地追求着这种来自民间的、祖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