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那香翡翠（散文）

一
　　
那香，指的是荣成北海海湾，名叫“那香海”。
　　
那香，是佛语，意指佛门，又是“智慧”的意思，那香海则是智慧之海。
　　
那香海生翡翠。
　　
一湾碧水，被一滩金黄的细沙半抱着，无海风弄波时，水静如镜，仿佛是一块超级大的翡翠，别妄想捧起，更不可能切割入囊，只能一饱眼福。
　　
偏偏有古人可以带走那香海的翡翠。这个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他上任登州府知州五日被朝廷一纸调令，起任礼部。他特地从那香海经过，喜欢一滩翡翠。滩叫纹石滩，赛若翡翠的纹石遍滩皆是。他有诗吟“琐细成珠琲”，爱怜不舍，于是兴奋地吟道“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以石为琲，以表情怀。所以前往者多效仿苏东坡，捡起一块纹石当翡翠，以作纪念。
　　
我所说的翡翠，却并非这些。在沿海的农人眼中，真正的翡翠是盛产于当地的无花果。
　　

　　
二
　　
那日，我特别驱车赶往那香海住宅区夹楼之间的果市，弯腰买一老者的无花果，他笑着说我太有眼力，怎么就认得这“翡翠果”！
　　
这是无花果的一个品种，听着这名字，感觉翡翠可入口，那么奢侈，于是买下两箱子。慕名而来，不如撞上。
　　
干脆盘膝而坐，和老者聊起来。我有太多的无花果问题，亟待释疑。
　　
无花果，并非一个土著果木品种。据我所知，荣成的无花果是在南部的镆铘岛沿岸最先有了影子。19世纪末德国“租借”胶州湾，其实力不断疯狂扩展，在黄海边陲的小岛——镆铘岛建有灯塔，这里是沿海前哨，是海上交通要塞，常年有士兵驻守，士兵返回德国，感觉岛上无聊，便带无花果枝条上岛，扦插岸边，得以成活。
　　
又说，是英国“租借”威海卫后，由英国传教士从欧洲经海路传入。
　　
为什么在沿海一带无花果成活了？老者告诉我，适合海洋性气候吧。他否定我的说法，认为是一湾那香海的碧水蒸发了水汽，带着呵护万物的善意，涵养了无花果，不然无花果的树叶和果皮为何是翡翠色呢？
　　
我能说老者眼界不足，历史典故贫乏？热爱一片厚土，必生让人信服的逻辑。他是浪漫的，也是现实的，他递过几枚果子，让我尝尝有没有翡翠味儿……我对色彩并不迟钝，但翡翠味还真没有尝过。贪吃几枚，染一口的翡翠香吧。老者说我懂得翡翠了。
　　

　　
三
　　
还有疑惑。无花果可以美容？显然这个问题戳痛了老者。他停顿一下，摸一把古铜色的脸说，应该说可以健体。他举起手臂，使劲攥起臂肌，告诉我，70年没在病房住过，有点小疾，看村医，说他就像无花果，看看无大碍，药方就是回家吃无花果半斤，完了，就一味药，所以家家都储存干无花果。
　　
我道，用“翡翠”医病是你们村的特色。
　　
老者向我口述干无花果的制作方法。一锅无花果，一碗水，煮上六七分钟，晾晒三四日。年轻人喜欢收购，网上生意火，一直到来年春，快递员就像走马灯，挨家串门。老者家中已经晒了千斤干果，闺女下班上网，忙得不可开交。
　　
那香海有“候鸟住户”十万，他们在那香海购房，春夏秋三季住在那香海。早有北京丰台来的一对夫妻，竖耳静听。加老者微信，要明天赶往东初家庄，采上一百斤（300元），准备做果干，冬天带回去跟朋友邻居分享。
　　
老者藏不住美食经验，告诉我们，蒸煮无花果的剩水，拿来做沙拉，那口感诱人得很，就像蚂蚁遇到食物，纷至沓来。他说介绍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有一道沙拉叫“翡翠沙拉”。并许诺北京客进家先吃“翡翠沙拉”再进果园，他就不用支出采果工钱了。老者问我是否喜欢这个名字，我摇头，握住我的手，就像找到了知己，告诉我那就叫“翡翠拼盘”，听着就喜欢吃。中国美食数不胜数，这道美食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不得口福真是遗憾。创造美食的不只是厨师，还有那些深度热爱生活的人。从前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今要说，每一方水土都诞生美食，时代变了，人们经历了果腹到“幸腹”的过程，倍感幸福是什么滋味。不由得想起一成不变的西餐，那些以披萨、汉堡包、意大利面为食的人，口味多么偏狭啊。在中国，不论什么地方，每道美食都会给人留下最富个性的记忆。令我感慨的是，自然灾害时期，人们吃草面度日走过来，如今吃上“翡翠拼盘”，这样的对比不是伤害，更能体会出真正的幸福感。老者是吃过草面的人，和我有了共同语言。
　　
果皮是翡翠绿，果瓤是翡翠红，大哥喜欢翡翠红。老者竖起大拇指，点头称赞我的说法新颖，掏出手机迅速打上几个字。他说回家把田头那块牌子改一下，改什么？笑而不答。看来是商业机密了。
　　
在市区我听说，无花果也是被注射了催熟剂，他笑着说，看见翡翠有作假的，无花果只三五块钱一斤，催熟剂是不是“大材小用”！在乡下，的确有催熟现象，但用的是香油，主要为了防止果顶笑裂。砸了绿色的牌子就一文不值了，绿水青山绿翡翠，怎么舍得污了绿色，金山银山也要保值。
　　
老者也有不解的问题。仅一道之隔，道南的无花果80%被冻死，几年补栽也无济于事，而他的果园就像通了暖气，年年翡翠满树。他怎么也琢磨不出道理，妻家人说他格局太小，不愿帮人，他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
　　
我也火上浇油笑他是“翡翠迷”，只管自己发财。
　　
他拉住我，偷偷告诉我，儿子在城里买楼，一把现金58万，不借一分钱。今天不到十点，已经收了1400块。我称他的日子是“翡翠日子”，美言入心，他又抓起一把无花果，要奖励我。
　　

　　
四
　　
无花果是荣成市北部的支柱产业，连绵六个镇，想象一下，简直可以和翡翠般的那香海媲美。泊于、桥头、港西、城厢、龙须、埠柳，这些翡翠般的名字，是那香海波浪泼出的一粒粒翡翠。方圆百里，翡翠色。这里的美，是大美，美得震撼。告别卖无花果的老者，我要驱车观光这无花果园景。
　　
走进每个村子，无花果的叶子多情地抱住民居，屋前屋后被翡翠色涂抹，一望碧绿，红色的屋顶就像红蜻蜓，忽隐忽现，起舞于绿叶之间，接天翠叶无穷碧，又有蜻蜓掩映中。绿得如此恣肆，浓得不像样子了，分不出层次了。
　　
沿路翡翠满眼，路边皆是摆摊，篮子上都挂一个纸牌，写着无花果的品种，我记住了一些：布瑞克、蓬莱柿、青皮、日紫……名字千奇百怪的，青绿的果皮，一如翡翠。
　　
几步远的果园，闪动着一抹粉，一缕红，似乎是跟我的眼睛捉迷藏，我拿出手机留影，园内有声音传来——进来吃吧！他们是以亲切的方式向我报告丰收。不求黄金楼……翡翠一颗心。想到《翡翠心语》的歌词。歌词曲调都唱出了禅的味道，铮铮入韵。淳朴而不乏精致，热情里带着自豪，这是当下果农的心境啊。
　　
停车和路边摊主聊聊，被防晒衣防晒帽裹住的中年女人，早就擎着一个剥了皮的无花果让我尝尝。
　　
无花果果真无花？我突然想起一个话题。女人说，它的花藏在皮里，从不以花姿炫耀，内心开着花呢，花是甜的。这番见解，特别有味道。不同于含苞待放，也不追随姹紫嫣红，默默将花孕育成果。我不知眼前的女人怎样辛勤守护着这方果园，心中一定开着致富的花。
　　
所有的果园都没有篱笆设防，云朵就像一群群翔集的白鸽，我相信此时的云朵是看见了无花果在开花的。云朵花朵是有着秘密的缘分，当然也有共同语言。我更相信云朵是来给果园筑梦的，一个绿色的翡翠梦。
　　
佛说，一叶一花一世界。生活里再平凡不过的点滴，用心品味，就能发现其中蕴涵的独特美。内敛，是最宝贵的品性。几乎所有的花开完即败，无花果则不，一定亲自将花酿成蜜。内敛不是性格的缺陷，而是一种真功夫。
　　
我也无法理解“布瑞克”是什么意思，应该是翡翠果的一个品种吧。吃了能不买吗？我嘟囔着，这样的商业原则我从小就懂得，于是来一箱子。女人说，你吃了，我开心，说明你有眼光，与买卖没关系。买卖是一种朴素的哲学，人在欢乐里，一切都可以成交。
　　
几朵太阳伞下，就是一个无花果购销摊点，专用的无花果塑框摆满了晶莹剔透的“翡翠”，我急忙摄影，留住玉影天香。几辆非“鲁K”的车已经装载满满，车皮上贴着村民给他们的“那香翡翠”标签，一下子把普通的贩运弄成了诗意之旅。
　　
和那香海的朋友闲聊，获知今年那香海暑期游客爆满，每日流量在15万人左右，据说，无花果销量突破二百吨。哪里的翡翠能有这般大的量！首饰店、玉石行，都逊色了啊。记得老者说起无花果好卖，引用了游客的话叫“翡翠游”，那香海三个字去掉，老者不愿意，应该是“那香海翡翠游”。那香海，就像他的翡翠店的招牌。
　　

　　
五
　　
最近常往那香海跑，认识了车大哥，泊于镇人。午后他发来定位，要我去“拿”他园里的无花果。他是癌症患者，病史五六年了，所有的指标都已正常，他说可能与吃无花果也有关。防癌治癌？他说不清，但他爱他的十亩无花果园，居然也成园子为“翡翠园”。
　　
他的园子在那香海西，距海不足一里地。温润的海风轻轻漫进了园子，带着既咸又甜的味儿。棕色的树干，张扬成一个舞者，人处树下，绿赛翡翠的叶子，晶莹如绿色夜明珠的果子，简直就是翡翠装饰的天堂。想起王昌龄的《采莲曲》来，“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这应该是岸边所见，我仿佛处于荷叶之下，如鱼翔游，如荷叶子，织成一面面罗裙，就像翩翩而舞的翅膀，精灵般的无花果点缀在碧叶翠色间，像彩梦里的绿星星，不由得把手伸出，摘下翡翠般的星星。人在叶下见叶动，少了岸边观景的距离感，感觉自己满身都是翡翠色，日影透过叶隙在身上编织着图案，镂刻着美好的印花。
　　
想起车大哥之前和我说起的一句话——就在翡翠上押宝。不仅仅是对花果增收的肯定，而且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这个时代的农耕信心。我称大哥有最美的“翡翠人生”，他接受我的说法，问我有什么，我有“翡翠时光”，和一个发光的人在一起，可以改变的有很多。不出去走走，总以为我们的世界是高楼柏油路布局的，外面有更斑斓的世界，有不一样的旋律。
　　
急于问车大哥一个专业问题。
　　
东初家庄路南的无花果为何被冻死？
　　
知道了。这个村距他三四里。洼地水气大，土地碱性超标，不适合无花果生长。不过，可以起垄栽培。
　　
车大哥是热心人，我把那位老者的微信号给了他，他说哪天去跟他说道去。
　　
忘记了去站在沙滩欣赏那香海景了，原谅我，碧色的海水翡翠，我只能掬一抔，再送回那香海。我懂“那香”两个字的智慧。还是不如夹道翡翠惹眼，不如满园翡翠色壮观，不如那些翡翠般的民间故事精美，不如我去读那些果农的翡翠心。
　　
勤劳智慧的那香海人，培育了崭新的翡翠品牌，创造了增收的翡翠产业，也创造了不一样的风景。端详着手里的无花果，玉透珠亮，宛如可入口香舌的绿翡翠，软糯香甜，称之“那香翡翠”，名不虚传。
　　

　　
2023年9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