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3日,是父亲三周年纪念日,我便带着三岁的儿子和十五岁的女儿提前两日回到了故乡。
起初,儿子是不愿回去的。我向他描述,故乡的山头上到处都有松鼠,随便可以抓一两只带回阿克苏。他才勉强答应跟我回一趟老家。
火车上,我躺在铺上佯睡,女儿陪着她的弟弟玩耍,听见儿子突然问道:“姐姐,你的爸爸是不是死了?你才让我的爸爸给你当爸爸呢?”
女儿有些生气地说:“你胡说什么?你的爸爸就是我的爸爸。我喊爸爸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应该说,是你在抢我的爸爸呢!”
停顿片刻,儿子又问:“我们两个为什么不是一个妈妈?”
“你的爸爸和我的妈妈离婚了,又和你的妈妈结婚的,我们是一个爸爸,两个妈妈,明白了吗?”女儿这回没有生气,心平气和地帮她的三岁的弟弟理清了这层关系。
儿子“哦”了一声,接着又问:“姐姐,那你还会不会抢我的爸爸呢?”
女儿显然生气地说:“抢什么抢?爸爸不就在那里躺着吗?再说了,爸爸早晚陪着你,我每天见他一面都很难……”
儿女的对话,让我的心也随之被什么撕扯了一下,有了阵阵的疼痛。好在一路上,女儿一直细心地照顾着她的弟弟,并没有因为言语的不和而产生一些隔阂,这让我有了些许的慰藉。我的两次婚姻,就这样在儿女之间形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其实,血脉这东西就是如此的神奇,时常不见面的姐弟偶尔相见,便会自然而然的亲近起来,总有一个说不来出。我无需过多的懊恼,就让这神奇的血脉在这堵无形的墙中完成融通和粘接吧。
回到故乡,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急忙向老屋的方向跑去。门,还是那扇木门,只是裂开了几道口子。门墩几处有所塌陷,生锈的门锁根本不认识三弟手中的钥匙。我说:“撬开吧!”三弟有些不舍,我捡起一块石头轻轻一磕,锁子开了。院内杂草丛生,儿子进入其中,看不见他的头顶。厨房屋顶塌陷了一半,灶台,案板,在灰尘中根本看不到本来的面目了。跨进父亲住过的老屋,熟悉的一切展现在我的眼前,连糊墙的报纸,也是我离开前的模样。木箱盖上,搁着一个盘子摞着两个碗,碗的上面横着三根筷子,筷子头上留着灰白的发霉物,这一幕让我潸然泪下。我真的想从筷子的发霉物上知道,我的父亲在临终前到底吃了一口什么样的五谷?炕上依然铺着父亲用过的褥子,只是落了一层厚厚的黄土。屋檐下,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锨斜靠在墙上,摸摸锨把,仿佛还留着父亲的余温。
南边的侧房,是父亲为我修葺的婚房。门窗依旧,屋顶没有塌陷,门半开着,屋内堆满了包谷、麦子的秸秆。土炕上没有席子,炕的中心塌陷了一个窟窿。我颤声告诉女儿:“你就是出生在这个土炕上的。”女儿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炕头。她的一言不发,倒让我有些困窘。其实,我是盼着女儿提问的,即使问一句,她为什么不是出生在医院的妇产科?我会接着她的话,描述当年的我是如何的不易。女儿却偏偏一字不提,让我牵强地理解为她同样理解了我当初的难处似的。其实,女儿的沉默,时至今日,仍给我留下永久的亏欠。
炕墙上,我看到一些食物残留的痕迹,是我和前妻吵架时,她把一碗饭摔在墙上留下的。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女儿,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让它永远地保留在这堵墙上去吧。
不知是谁惊动了躲在秸秆里的流浪狗一家,花色的母狗正在给三只小狗哺乳,听见动静,它警觉的望着我们。儿子想靠近它们。我说:“不要打扰,就让它们在这里继续安家吧,给老屋留点生命的气息。”接下来,儿子在故乡的那几个日夜,一直牵挂着流浪狗母子一家,早晚都要送些吃的过去。
走出老屋,儿子见我恋恋不舍,就告诉我:“爸爸,等我长大了,挣好多钱,给你在老屋的院子里再盖一座大大的房子。”我抚摸着儿子的头,没有说话,心里在想,儿子呀,现在的你哪能感受到被刨根的疼痛呢?即使再建一座大大的房子,可我的根呢?昔日的烟火味呢?
我一直没有明白,三弟为什么将父亲的遗物原封不动的留着,是不是专为我和兄长而准备的?或者说,他想用父亲的遗物来唤醒什么?还没有回到故乡,便听见一些风言风语,是关于三弟对父亲孝与不孝的闲话。我发现,故乡是生长闲话的地方,无论我走了多远,离开多久,故乡的风总会源源不断地将故乡的闲话捎带过来,送到我的耳边,其实,我是一直活在故乡的闲话当中的。这次回家,我亲眼看见说闲话的人先从三弟家出来,接着踏进大哥家的门槛,半个时辰不到,那人又来到我的老屋檐下,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哎,你不知道?老人家走的时候多么可怜……”我毫不礼貌地打断那人的话说:“是呀,他一辈子都很可怜,没有享过一天福,等我们有能力了,他老人家却不给我们机会。”在忏悔中,我急忙双手递给那人一根烟,帮他点燃,以寻找儿子为借口,匆匆离开老屋。
待我回到大哥家,大哥将这些“闲话”一句不拉地告诉于我。我说:“哥,即使三弟有一百个不好,人家在父亲咽气时,喝的最后一碗水,也是人家端给的,你和我在哪里呢?”大哥的脸拉长了二尺多,不再言语。
去三弟家,想跟他商量一些事情,发现他的脸拉得更长,顿觉有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就差一根火柴了。我暗自佩服“闲话”人的功底。这个时候,不知道那人正躲在谁家的墙旮旯里,静静地等待着,我家“过事”时,能不能发生一些什么事情?最好是三兄弟能够大打出手,越热闹越好!倒闲话的目的无非就是想看热闹罢了。离开故乡久了,故乡生长的闲话一直没有减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闲话杰作,我曾作为看客见到过别人家“过事”的热闹。如今,我成了被看的对象,我不想让这一出热闹出现在我家的“事”上。至少,不允许我三岁的儿子亲眼目睹自家的热闹。
回乡之前,我曾和三弟在电话里沟通过,关于祭日当天要用什么食物来招待客人。在我的意念中,故乡不管红白喜事统称“过事”。过事需要待客,吃的是自家蒸馍,萝卜片子加粉条,再盖上肉臊子,香烟和酒也是必不可少的。三弟立即反驳道:“二哥,都什么年代了,老家现在过事,家家户户都要请厨子。厨子的一桌酒席是按标准定价的,档次低的一桌360元,中等的460元,高等的560元。你觉得用什么样的档次合适呢?”
我惊道:“原来这样呀?”尤其是“档次”二字能从三弟口中说出,可见故乡的变化真的是与时俱进了的。
三弟肯定地说:“就是这样,咱们的档次也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言外之意就是取中间的为好。
三弟的话不无道理,在故乡“过事”,待客标准也很讲究,要按照自家的光阴是否殷实来做决定,低了不行,人家说你小气,若遇老人离世,人家说你抠门,亏了先人,高了也不行,人家又说你打肿脸充胖子。这些不成文的风俗习惯像风一样地一直刮在我的村庄,又像是一根无形的红线横在村子的中央,谁也不敢触碰。一旦触碰,闲话陪你到老,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自己再也听不见了为止。如若你的后代硬强,翻身得快,闲话自然就会消停。这道红线,我也不敢触碰,于是跟三弟在电话中提前商量。三弟选择中间的档次是有他的理由的,因我在阿克苏工作,算得上是有脸面的人物,别人不会说什么。今儿个,他却有些反常,一直板着脸,不跟我讲话,我让三岁的儿子给他递了一根烟,他点燃香烟吸了一口说:“我想,咱们还是用低档次的酒席吧!”
我问:“为什么?”
他说:“你不知道我是低保户吗?你还不知道我对父亲不好吗?既然,坏名声让我背了,那又何必呢?我掏不起那股子钱。”
我问:“谁说你对父亲不好了?至少,我和大哥没有听见父亲生前说过你一句不好的话。”
“真是这样么?”三弟抬头问我。
“是呀,我和大哥认为,是你替我和他给父亲尽孝了呢!”
三弟脸色缓和了许多。我接着说:“酒席的档次就随你的意见,只是,我想另加一些菜肴,譬如,鱼和烧鸡一类的,你和厨子沟通一下,这钱,我另付,不算你的股子钱。”
三弟欣然同意,立即拨通厨子电话,厨子明白我们的用意,同意按照我们的意思去办。
席间,迎客的突然喊道:“中堂到!”
我赶紧出门去看,原来是我高中的同学,听说今天是我父亲的三周年祭日,有县城的,有乡村的,他们相约赶了过来。他们请了县城最有名的书法家写了一幅追思的“中堂”,(故乡把挂在堂屋正中的字画叫中堂)。我问总管:“这样合适吗?”
总管(负责事务的管家)说:“当然可以呀!太完美了!昨天,我还一直在想,你为啥不给老人家考虑一个‘帐’(追思祖先公德的文字,一般书写在帷帐上)啥的?今儿个有了‘中堂’,太完美了!赶紧鸣炮迎接!”
三声炮响,‘中堂’被端在盘子里,众人随着迎了进来,立即悬挂在大哥家的堂屋里。香老宣读着‘中堂’的内容,父亲一生的辛劳和艰苦,被载入到这厚重的文字中,悬挂在堂屋的正中,我牵着三岁的儿子,随众人一起叩拜‘中堂’,叩拜父亲一生给予我们的恩赐。我发现,识字很少的三弟一直注视着“中堂”看个不够,觉得他很在乎它,便低声告诉他:“这个,会留给你的!”三弟不相信地问:“大哥不要吗?”
“我和大哥都不要,等‘事’结束,你就接到你的堂屋挂着!这件事,我说了算!”三弟听了脸上同样挂着微笑跑前跑后的忙乎去了。
在父亲的坟上,我没有一滴眼泪,我的哭声只是干嚎。因为我的眼泪早已洒在了老屋,洒在了父亲的遗物上。
儿子不停地往坟堆上散发着泡泡糖,一个劲儿地喊着“爷爷吃糖!”
堂兄劝他:“够了,够了,泡泡糖太多,就把你爷爷的牙黏掉了。”
他才停下,跟着大人一起跪在地上磕头作揖,故乡人的祭祖礼仪被他记住了。以至回到阿克苏的逢年过节,他都会上香,烧奠,磕头作揖。我想,我的父亲在天之灵一定听见了他的孙子喊他“爷爷”了。
傍晚,打发走最后一波客人,接下来,我们要辞谢香老、总管、礼簿先生以及厨子的。厨子事先备用的一桌酒席现成地摆着。香老、总管及礼簿先生是要坐上席的,我们兄弟三人依次给他们敬酒,说一些答谢的言语。总管将“过事”剩下的烟酒,礼簿先生将收到的“人情”钱一起搁到桌子上。三弟似乎对这些事情并不上心,我猜出了他的心思,便给兄长使了一个眼色,兄长会意地从他家的墙上取下“中堂”重新卷起双手递给三弟说:“老三,这副‘中堂’你才有资格悬挂,你是父亲床前尽了孝的人!我和老二都没有资格悬挂。”三弟接过“中堂”双手捧着,看了看屋子的人,没有说一句话,风一样地跑出门去。总管笑着说:“你看老三的样子,怕谁抢了‘中堂’似的。”可见,识字不多的三弟对这副“中堂”的挚爱是由衷的了。
对账,是最后的环节。打发走香老、总管、礼簿先生和厨子,对账的事情是我们兄弟姐妹的家事了。这次“过事”总计支出8000余元,“人情”收入4000余元,差额4000余元。第一方案,兄弟姐妹5人,每人股子800余元。兄长的意思,给他的两个妹妹不要摊股子,兄长的话刚一出口,我的大姐夫,二姐夫立即反对,说“女儿,女婿都是父亲的子女!”见他们争执不下,我全盘否定了他们的方案,提出自己的想法,支出的8000元是我和大哥的事情,你们不要争,也不要抢。我是拿工资的,比你们容易一些。再说了,大姐夫和老三吃着低保,二姐夫的身体不好,需要住院治疗……我这样想,并不是看不起你们,而是我们兄弟姐妹的实情。兄长立即表态,支持我的建议,三弟咧嘴笑笑,也算是同意。我又说,人情钱分成五份,每人800元。大姐夫执意不要,好说歹说,他只收200元作为来回路费,将剩余的600元递给老三。大哥跟着将他的800元也递给老三。二姐夫同样伸手将他的800元要交给老三时,我拦挡说:“二姐夫,你的留着,你要看病,我的一份也归你!”看到此情此景,三弟端起酒杯说:“哥哥,姐夫们,我敬你们一杯!”兄长端起酒杯说:“老三,你辛苦了,应该是我们敬你才对!”一杯酒下肚,三弟含着热泪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说:“老三,闲话就当风一样的刮过,刮过就刮过了,谁都不当回事,就没事了!”就这样,我家的这次“过事”便顺利地画上了句号,让想看热闹的人失望了一天一夜。
父亲祭日后的第二天,儿子执意让我带他去爬山。爬完东山,又要爬西山,累得我喘不过气来。儿子才说:“爸爸,你骗人。”我问:“怎么骗人了?”他努嘴说“你说老家的山头上到处都是松鼠,结果连一只松鼠的尾巴都没有看见!”儿子提起松鼠,我才恍然大悟,想起答应给他抓只松鼠带回阿克苏的事情。怪不得,他爬完一座山,接着又要爬另一座山。堂哥见他不肯回家就告诉他:“以前,松鼠真的多,最近十几年雨水广,山上长草了,长虫(蛇)多了,松鼠绝了。”儿子问:“松鼠为啥绝了?”堂哥说:“松鼠让长虫(蛇)吞掉了,快回家吧,说不定,你的脚底下就有长虫呢!”堂哥这一吓唬,儿子总算答应下山了。
儿子的第一顿美食便是煮洋芋。煮洋芋趁热剥皮,在碗里捣成洋芋泥,放入盐巴,少许辣椒面和葱花,熟油泼过,吃上一口还想一口。儿子接连吃了两碗,抹着嘴说,还要吃!我说,留点肚子,还有别的。弟媳做了浆水面,端给儿子,他依然吃的很是得美。对于从未接触过浆水的儿子来说,如此适应,我想,一些先天性的成分总是流淌在血脉里的。
离开故乡时,我们爬上西山山顶。儿子站在高处,说这里的风景很美,要给他拍一张照。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我发现儿子身后的山坡,是我家最远最陡的一块山地。透过镜框,仿佛又看见了我的父亲跪在地里锄草的背影,我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儿子问:“爸爸,你怎么又哭了?”我指着他身后的山坡告诉他:“儿子,那是咱家的一块地,我好像看见你的爷爷还在地里锄草呢。”儿子回头看了看说:“爸爸,你看错了,爷爷的家在那里呢!”说着,他把手指向东山坳,我看见父亲的墓堆在山坳里孤零零地躺着,便抹着眼泪说:“儿子,记住了,记住了爷爷的家,就是记住了咱们的根。”儿子点了点头算是应诺。
绕着故乡的山头,吹着故乡的山风,看着一对儿女在山风中疯跑。我大声地喊:“故乡的风呀,你好好地吹吹我的儿女们,让他们跟我一样记住你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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