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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夜(散文)

在这一瞬间我的梦消散了——像水消溶于水中。
  
——【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
  

  
1
  
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坐在一个秋夜的深渊里,只是让所有的念头浮起来,像一些残滓。但属于白天的水面过于真实和宽广,也过于浑浊和喧腾。现在倒好,只是浮着,不需要费力,就像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大半个月亮,不仅仅是浮着,还不紧不慢地漂动。
  
一些昆虫在楼下的草丛里叫着,在大脑杂草丛生的荒原里,明灭如烟尘中的那些往事。宇宙的轮转让个体的存在微如齑粉,任何言辞都是不足道的。当天空矮下来,当黑暗合上它们的缝隙,所有光的蛀虫都无法截断它们。就像此刻,我无法知道自己的谜底,它们由质子或者中子构成,或许有着无法想象的能量,那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但我相信夜,我相信因之而生的神秘在我的周身游荡,它们就像是穿着黑衣的带刀蒙面人,体态轻盈,有的正准备翻越对面的高墙。
  
我是如此安静,对它们即将付诸的行径视而不见。我的安静里有不被惊动的兔子,就连它们的跳跃也悄无声息。我呆在月的微光中,投入的却是远处那涌动的黑暗,我多么像一块石头,但我听不到声响,也看不到自己溅起的水花。
  
一直在下沉。我能够感觉到轻微的颤动,包裹过来,如此冰凉。
  
起风了。
  

  
2
  
起风了。
  
不曾凋落的太阳花开始摇动,一些石榴叶子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没有星斗,只有这吹不散的夜,和一个人耽于无边的静。我相信那是另一个我,像一只臭皮蛋,蛋壳剥落后,露出类似于胶质的肉体和模糊不清的花纹。几天前,被我遗弃的思想同样如此。
  
谁家窗户的风扣没有扣好,划着弧线,像船上摇动的桨叶吱吱呀呀。
  
如果可以被风吹走,我消失的速度一定会比风更快。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这个念头就像是一根短促的钉子),它将我钉在这里。但我无法说清这个念头,对于这样一个夜晚来说,它是细小的,是致命的痛。如果能够摆脱,我需要足够的海绵,需要风,需要那些神秘的身影,它们与夜为伍,不被看见,如果真的需要,它们还会听从于心灵的召唤。
  
一个人的辽阔总是极为有限,只有当你与夜融为一体,你的辽阔才有可能进入到那些未知的领域。就像此刻,我终于明白,另一个我并没有消失,尽管他走出了很远,他走过的路也早已被夜覆盖,但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在此之前,他没想过回头,也没想过要停下来,他只是向前,穿过那些或柔软或坚硬的物质,穿过黑。
  
而我一直坐着,听着,那沙沙的声音变得密集起来。
  
下雨了。
  

  
3
  
是下雨了。
  
借着从窗口透出来的光,我看到断了线的雨点,从那些枝叶间像无数的小飞虫飞过来,或者干脆就像反着光的小铁片,斜斜的,有的直接打到了我的脸上。
  
我想起刚刚读到的远人的诗句“它们如此像你,都有潮湿起来的渴望”,果真如此吗?是的,只有渴望才会潮湿起来。而我所渴望的是如此之少,就像那只夜鸟,它没有鸣叫,在飞过去的瞬间,它双翅的扇动只是来自内心的颤栗,而它想放弃的却是整个夜晚。我能理解,当一只鸟成为黑色,无论它怎样努力,都无法比夜更黑。当我也成为黑色,我所能想到的只是成为夜的一部分,并不会因为自己黑得不够而想到放弃。
  
是奢望取代了内心的渴望吗。
  
就像这夜一样,没有边际。就像这雨一样只被我一个人听到,沙沙,沙沙。
  
仰起头,我突然想起那大半个月亮,此刻,不知道它漂到了哪里,在我的头顶,它泛起的白沫早已平复,而我懂得了用腮呼吸。
  
伸出手臂,我能够触摸到的这场雨似乎小了许多,风也是。那些叶子上沾满了水珠,它们不再摇动,像是渴望得到了满足。
  
夜更深了,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那些像鸟一样的暗器还在飞行的途中,它们练习了很久,我知道它们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雨,像是停了。
  

  
4
  
雨,真的停了。
  
空气变得清凉起来。点燃一支烟,我看到暗红的火光在指间悄悄爬行。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看到什么,它们似乎都不在我的视线之内,被包裹的这个夜晚的珍宝和毒鸠同时存放于何处?它们被谁分享?又被谁遗弃。
  
我突然想到了阿克瑟尔的城堡,它带着被杜撰的真实向我敞开,“啊,我的爱,”阿克瑟尔对前来偷窃珍宝的莎拉说……
  
那样的夜晚只属于琥珀一样的爱,只属于被时间凝固的一场美梦。而我的城堡里没有珍宝,也没有毒鸠,它平淡无奇,如同虚设。但我相信,路过的神明会停下他们的脚步,他们看着我,不失礼节地谈论过去和未来,谈论一个人在黑暗中忍住的窃笑。正如我相信,我是今夜的帝王,也是今夜的乞丐,在一场夜雨过后,我拥有一切而又一无所有。
  
当我点燃第二支烟的时候,我差点忘记了时间,或者说我终于记起了,是时间,它就像是一个守门的老头,一边背着手踱来踱去,一边开始不停地咳嗽。
  
我坐在阳台上,看着它,当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应该是时间最清醒的时候。这让我想到刚刚洗过的一只苹果和一把水果刀,它们被摆放在同一只果盘里,它们卸下身上的水渍,相互对峙,各自显露出刚强的本质,各自打点萌生的欲望。当我重新认识时间,进入和接纳其实是艰难的。
  
此刻,应该是凌晨了。
  

  
5
  
凌晨。
  
属于今夜的错觉仍在继续。那些蠕动在地表的腐殖质、微生物,被凌乱的松枝所掩盖。新的潮汛还没有到来,但我相信黑暗是从这里升起的,没有空隙,像一场充满争执的晚宴,久久不散。外围的光,暂时还无法进来。
  
我的光,幽禁在我的体内,许多年,我用它看守着这个世界,不让它泄漏。是三个不同的维度让我们抱成一个整体,抱成一个越来越小的秘密。曾经想站成一棵树的愿望,因为没有多余的枝叶而放弃。但我坚信自己,此刻,呼出的是氧,吸入的是二氧化碳。
  
还包括,有些冷是不能说的,你要咬住,让它在齿缝间生长更多的根须;有些痛,你可以培养,让它慢慢长大,获取良知和必要的启示;至于正在愈合的伤口,那是节日,适合这样的夜晚,是属于一个人的狂欢。
  
但需要耐心,从一棵树到一座森林,充满了危险和迷途。我知道有些花仍然开着,它们散布在每一个路口,眼含珠泪,等待着指给你方向和真理(世间最伟大的事物莫过如此)。
  
风开始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它们那样轻,带着一个夜晚蚀骨的体香。
  
我想象着一天的降临,与一个新生儿似乎没有直接的关系,没有脐血,没有母体的剧痛,甚至没有警世的微光和箴言。
  
只有相伴而生的雾,由淡而浓。
  

  
6
  
雾,由淡而浓。
  
像夜的一个巨大的影子,率先想到挣脱,奔逃。未果。只好被夜拖着,在远处的旷野和近边的楼层间晃荡。
  
我毫无睡意。当沁凉袭来时,我就是深水中的一块石头,习惯于被沉溺,冷静,木讷,而又布满湿滑的苔痕。甚至我还会想到世界破败的样子,就像是一艘在水底沉睡千年的铁船,被锈蚀和遗忘,但又不肯敛尽远征的锋芒。
  
或许,我是这个夜晚真正的影子,被微缩、塑形,风吹不散。我的迷雾只滋生在我的体内,不断地占有我,并得到应有的安抚。此刻,除了与我无关的恐惧,只有孤独是巨大而清晰的。
  
是的,我不再惧怕什么。这夜的气息里,混合着太多关于生和死的抗争,一些人愿意待在睡梦里,一些人已不打算醒来。我醒着,不是因为对刚刚发生的一场噩梦心有余悸,也不是因为失眠症。在我曾经居住过的一座城市,一家四楼的窗台上摆放着一个烛泪斑驳的香炉,烛火彻夜不灭。祈祷者是一位老人,除了他的虔诚,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已经坐了很久,但还是不够,对于这样一个夜晚,我又能知道多少。
  
或许我只是夜的一个漂浮物,就像开始的那些想法,被推搡到某个可以依傍的岸边,却无法漂远。直到黑暗呈现出粗糙的轮廓。
  
夜,有了撤退的迹象。
  

  
7
  
撤退或许只是一种假象,一个人的沉沦也是。
  
我想看到的星星一直没有出现,我所能想象的雾其实也只是一些散乱的灰尘。仿佛一切已归于寂灭。我能享受到的一个静止的世界正是现在这个样子,它在极为有限的视野里,像一潭死水,以一种局部的凝重让我获得暗示。
  
真正的沉沦来自于夜的根部,是我们体内的淤血,它吞噬属于这个世界的良知和血性。对于这个夜晚而言,一个人的外部特征是可以忽略的,他必须找到恰当的呼吸和可以延伸的嗅觉,他的手指必须是敏感的,可以触摸到万物生长时的体温。对于这一切,夜总是绝口不提。
  
就像在白天,我从来没有忘记奔跑,这有多么艰难,但奔跑确实很重要,你可以绕圈子,甚至回头,就是不能停下来,即便如此,最终也会远离我,好像那个奔跑着的人不是我,只是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喘着粗气,融入无边的夜色。当我终于可以坐下的时候,他还在奔跑,我只听得见他的脚步声,像附近工厂里敲打着的汽锤,沉闷而富有节奏。
  
因此,我希望被遗忘,就像我从没有见过的一片树叶,因为相似,又那么多,以为见过,而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这个夜晚,从一开始好像都没变过,直到天边显露一线微光,尽管这并不是我所盼望的。即使有再多的光又能说明什么。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是很容易产生幻觉的。
  

  
8
  
那不是幻觉,我必须肯定。
  
黑暗之核正在变薄,这个过程是多么的缓慢,那些藏匿的鞭子,开始甩动。它们引领着所有仰望的眼神,进入牧场,进入臆想的蹄声和草地,以及采摘过后的果园。是一场过气的雨水省略掉了所有的灰尘,但所有的仰望仍然是盲目的,尽管它们可以轻易地穿越这夜的浩瀚,但还是无法看清这个世界的谜底。里尔克在《马尔特手记》里说,“那该是怎样一种忧伤的美啊!当女人怀了孕,站在那里,纤柔的双手下意识地放在她们那大起来的腹部,那里面怀着两个果实一个小孩和一个死。”
  
而我已看不到忧伤和美,它们是泪水或者沉淀物,只有当人们独处的时候,它们才被分泌出来,用来抵消突然飞来的石头,和身体里的酸水和毒液。而此刻我想得更多的是死,它如此可靠,是我们唯一能够摘到手的果实。是的,它就在我的身边,那挂着它的枝头随时都有可能荡过来。
  
夜是另一种死吗?
  
当我们目睹太阳滚落下去的时候,那些云彩、山冈、土坡、树木、飞鸟、房屋、人群一下子就有了共同的归宿感。是一个接着一个白天的死,是黑暗之魔的死亡之舌,吞吐着这一切。
  
而我像一条蛆虫,在这样的一种死里,继续着存活,蠕动。
  

  
9
  
我的蠕动是多余的吗,谁知道呢。
  
我只知道光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但我无法清楚一天的新生将从哪里开始。无论是丑陋还是美好,当我能够看到它的时候,或许它已经消失。
  
我必须腾空自己。在我的身边,将要摆出的又是一个怎样的战场。我想象着那些尸骨像山一样堆起来,连同一只乌鸦的悲鸣,像烟雾一样散去。卸下身上的盔甲,我的心里或许只剩下荒凉,只剩下冷却的灰烬。
  
你是不懂得这些的,你刚刚睁开的眼睛还不懂得痛,不懂得这个世故的人间是多么残忍,你努力睁开的眼睛只闪动懵懂的、调皮的、索取的光。总的说来你像个孩子,以你的庞大和虚空,扮鬼脸,与我捉迷藏,甚至决绝式地哭着闹着。
  
我的慈悲之心呢?凭借这渐渐灰白的天光,我所钟爱的童年和少年又在哪里?我知道他们已经死去,不再有复活的可能。包括我的青年,被生活团团围困,孤立无援,又是那样的倔强和不屈,属于他的热血总是涌动在液压机的阀门里,可我来不及为他举行任何仪式的葬礼。每次一想到这些,我就会感到惘惑。
  
我的惘惑里有不被带走的钻石和黄金。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它们隔得太远,已无法照到我。除了咒语和预言,就只剩下这灰色的白,慢慢洇开。
  
天快亮了。
  

  
10
  
天快亮了。
  
我发现自己经历了昨夜的一半和今夜的一半,它们加起来就是整个夜晚。(多么弱智的发现!)越过那些楼层,我看到远处的天边泛起一丝像白沫一样的亮色,它在向外扩散,带着喷涌的意愿,它的周围有一抹淡淡的黄,从铁青色的云块里挣脱出来,形成一个无法缝合的裂口。
  
窗台上,花盆里的那些枝条和叶子湿湿的,绿色、红色、紫色、黄色,变得可以辨认。楼下,一辆摩托车的引擎突然被发动,它沉闷的低吼声一下子就远了,像一次脱离犯罪现场的奔逃。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已不知是第几次了),带着一个类似于偷渡者的窃喜。是的,整整一个晚上,我呆在几平米的阳台上,隔着绿漆斑驳的铁栏杆,静静地看着,听着,想着,而我的亲人们仍处在睡梦中,唯有我,如此疲惫和清醒。
  
此刻,我的大脑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胜利者,终于爬上了他侵占的山头,双手叉腰,面部呈现出饥饿年代的菜色,而又不失曙光在前的坚毅和神采。
  
但我不是一个胜利者,夜的消隐是短暂的,它很快会卷土重来,不像我们的一生。如果可以,从现在开始,为了那些不曾兑现过的守望,我愿意成为快乐,因为快乐本身并不快乐,我愿意成为忧伤,因为忧伤本身并不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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