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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岸·明】咸鱼饼子(散文)

【柳岸·明】咸鱼饼子(散文)

  
在滨城大连,咸鱼饼子是饭店酒楼里的一道菜品。菜盘子上,金黄色的饼子切片,码在一边,另一边摆放着咸鱼,油煎得焦黄,鲜香扑鼻。围桌而坐的食客差不多都要食指大动,先吃为快。
  
令人垂涎的美味,也会遇到蹊跷事。一帮外地客人来大连,当地人做东宴请时,鲜鱼大虾等海鲜应有尽有,却偏偏不点咸鱼饼子这道菜。原因是当地人觉得咸鱼饼子不是上档次的菜品,土得掉渣,拿不出手,丢面子。与此相反,如果是一帮土生土长的大连人聚餐时,咸鱼饼子又可堂而皇之地端上餐桌,既不嫌弃土,又不怕丢面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此时,一盘焦黄的咸鱼饼子上桌了,既是菜又是主食,还可以下酒,颇有吃饱喝足的深意。老大连人一般不用筷子,而是直接上手,一手捏着咸鱼,一手拿着饼子,左边一口,右边一口,馋相毕现。咸鱼饼子于海边人来说,是时光沉淀下来的味道,与其说大连人是在大快朵颐地享用美食,不如说他们是在咀嚼过往的岁月,品咂鲜香咸俱全的老日子。
  
咸鱼,是将新鲜鱼用食盐腌渍,然后晾晒风干的副食,好吃不贵。饼子,是将玉米面用开水烫过,然后上大铁锅烀熟的主食,早年不受待见。当咸鱼遇到饼子,便碰撞出火花,刺激人的味蕾,成为旧时光里的老味道。
  
处暑以后,海里的鱼儿肥美,一船船打上来,赶紧运到商店。那时没有冷冻车,更不会有什么冷链,大解放车拉一车鱼,把冷库里的大冰块砸碎,撒在鱼身上就是保鲜了。商店卖鱼时,鱼堆成小山,一名男售货员站在中间,两旁是女售货员坐在秤前,男售货员一铁锹一铁锹地往秤盘上撮鱼。谁能想象到,早年卖个鱼都这般气势如虹。
  
上鱼的季节,鱼多,吃不完,又没有冰箱等低温保鲜技术,鱼很容易腐烂。这个时候,以腌渍的方法保存鱼,晾晒咸鱼就应运而生,久而久之成为一种习俗。不单是大连这样的沿海城市有这一习俗,许多临江临湖的地方都有,只是晾晒的鲜鱼种类不同,腌渍方法略有差异,烹饪方法亦不尽相同,蕴含其中的风情各有千秋。
  
夏末秋初,大连人总会因为鲜鱼的大量上市,而情不自禁地忙乎起来,晾晒咸鱼成为街头即景,鲜腥味道飘散街头巷尾。腌渍咸鱼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小杂鱼,诸如偏口鱼、刀叽子鱼、鳞叽鱼等巴掌大小的鱼,洗净,撒上比黄豆还大的海盐。腌渍一个晚上,第二天拿出去晾晒风干。另一类是比较大的鱼,诸如鲅鱼、老板鱼等。说是大鱼,其实与现在吃的鱼比起来还是小一些。那个时候,远洋捕捞水平不高,打渔一般就是在渤海湾或者黄海近岸,没啥特别大的鱼。鲅鱼的腌渍与其它鱼不一样,要把鲅鱼放在坛子里加盐腌渍到发臭,也就是要有一个发酵的过程,然后晾晒风干。这样腌渍的鲅鱼鱼肉呈淡红色,肉质松软,味道醇厚,现在已经没人这样腌渍鲅鱼了。一来是嫌麻烦,二来是嫌味道难闻,弄得家里臭烘烘的。
  
那个年代里,虽然常常大张旗鼓地开展爱国卫生运动,但苍蝇依然是成群结队,尤其是咸鱼晾出来的时候,情形尤为严重。红头绿身、灰黑条纹、大如指甲、小如绿豆等各色苍蝇,闻着腥味而来,围着咸鱼“嗡嗡”乱飞。为了驱赶苍蝇,有的人家在晾晒咸鱼的绳子上拴一些长纸条,风吹得纸条“哗啦”“哗啦”上下翻飞,吓得苍蝇不敢近前。就像我们有时会看到小鸟竟然落在稻草人头顶一样,总会有大胆的苍蝇落到咸鱼身上,拴纸条驱蝇效果并不理想。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人工驱赶苍蝇。大人们都忙得不得闲,而我们这些孩子又不金贵,驱赶苍蝇的重任就落到孩子身上。搬一小板凳,坐在摊平或者悬挂的咸鱼前面,用一根抚子或苍蝇拍不停地驱赶苍蝇,同时隔一段时间还要给咸鱼“翻个身”,以便加速风干。这个季节的天气,依旧带着夏天的余热,偶尔还有个“秋老虎”,时不时刮起一阵阵小北风。高温和阵风带走咸鱼的水分,咸鱼很快就会晾干晒透。大人们把这些咸鱼收拢起来,储藏在仓房里。
  
冬天到来,青黄不接,咸鱼成为餐桌上一道亮眼的菜,既能回味夏秋季节鱼虾满仓的情形,又因是自己劳动的成果,倍感适口,余味绵长。
  

  

  
说起来,腌渍咸鱼的历史比较久远。古时候,咸鱼被称作“鲍鱼”。
  
汉朝刘向在其《说苑•杂言》中,释义了一个成语,叫“鲍鱼之肆”,形容比喻小人集聚的地方。此“鲍鱼”并非当下的海珍品鲍鱼,而是腌渍的鱼,也就是咸鱼。汉代未必就是腌渍咸鱼的起始,可能还要早好多年,但仅从文字记载看,腌渍鱼至少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
  
鲜鱼死后,常温下很快就开始产生腥味物质,散发腥臭之味。从鲍鱼之肆这个成语的喻意来说,腌渍鱼的行当在当时是不受待见的,食用腌渍鱼的大多是下层穷苦之人。因而把售卖“鲍鱼”的店铺,比喻小人聚集的地方,有腥臭味,某种程度上是对底层劳动者的歧视。
  
不过,也正因为“鲍鱼之肆”这个成语,可以肯定,咸鱼的确是贫苦人家吃的食物,至少在汉代不是什么高大上的菜品。其实,甭说汉代,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咸鱼饼子都不是饭店里的菜。那个时候,难得去一次饭店吃饭,点菜时大多是点糖醋鱼、熘鱼片这样的菜品,点咸鱼饼子几乎就是对厨师的不尊重——要吃回家吃去。
  
早年,林子祥唱过一首歌曲《分分钟需要你》,有句歌词“咸鱼白菜也好好味”,鲜活地说明了咸鱼是生活困顿人群的菜,寻常百姓家的味道。那个年代,没有大富大贵的人家,大家彼此彼此,咸鱼家家有,用来弥补冬季缺少菜蔬鱼肉的遗憾。
  
咸鱼上桌时,寒冬早就肆虐了。腌渍鱼时,为防止鱼肉腐败,要放很多食盐,咸鱼可谓是齁齁咸。这个时候,饼子闪亮登场,开始与咸鱼一生一世的相伴。当时,我们这里的主食是馒头、米饭、饼子。东北很少种植谷物,面粉又是细粮,需要按人头凭证供应,非常稀有,“金贵”的馒头是不屑于与咸鱼为伍。东北倒是产大米,而且品质还不错,但也属于细粮,餐桌上难得一见。说实话,那时白花花的大米饭,我不就菜便能干进两碗,咸鱼不配与晶莹雪白的大米饭结缘。最后,只剩下尚能满足供应的粗粮——玉米面。玉米面通常就是蒸窝头和烀饼子,刚出锅的饼子,趁热吃还不错。等到放凉了,或者隔一天,变得硬硬的,就难以下咽,当地土话说就是“拉嗓子”。饼子不大受待见,咸鱼齁齁咸,还略带腥味,两者“出身”卑微,门当户对。咸鱼搭配饼子,成了人们不二选择,其实是别无选择。从口感上说,咸鱼之于饼子似乎应算作“珠联璧合”。
  
冬日里,天黑的早,才到傍晚天空已是墨色。一家人围桌吃饭,当家菜就是萝卜瓜炖咸鱼。秋天时,将萝卜切成花瓜或者切条,晾晒风干后,储藏起来。到了冬天,用水洗泡后加入咸鱼上屉蒸熟,家家都有的菜。咸鱼有腥味,萝卜本身就有股异味,两者混合到一起,味道并不好闻。然而,当这味道陪着自己的童年少年一路走来,便成了最熟悉的味道,藏在心头,经久不散。
  
白天的时候,大人们上班去了,中午我们兄弟几个凑合着午餐。玉米面饼子切成一片片,摆到屋中火炉盖子上,烙至脆脆的、香香的。小咸鱼也放到炉盖上,“滋啦”“滋啦”烤熟,尤其是小刀叽子鱼兹兹冒油。几片烤饼子配合着齁齁咸的小鱼干,再来一碗玉米碴子粥,饱饱地吃一顿。屋子里飘散着烤饼子的焦香味,混杂着咸鱼淡淡的鱼腥味。因为有了饼子,消弭了咸鱼之齁,因为有了咸鱼,饼子不再难咽。
  
及至春节,家家都把“珍藏”一冬的腌渍老板鱼拿出来,成为年夜饭上的一道大餐——炸老板鱼。老板鱼学名“瑶鱼”,其肉质与其他鱼类不同,一丝一丝的,非常有嚼头,还能吃出脆骨来。把腌渍的老板鱼洗净、切块,略泡,半干时下油锅里炸至金黄,即可食用。炸好的老板鱼块,拿在手里,顺着纹路一丝一丝地吃,味道鲜美,感觉像吃肉似的。这个时候,饼子是上不了场面的,毕竟是过年,馒头当家正月里。雪白的馒头与腌渍老板鱼组成搭档,满足味蕾,也揭开春天的面纱。
  
咸鱼饼子的滋味,化作永恒的记忆,陪我走过半个世纪。花甲之年,想起那些咸咸香香的滋味,怕是都能喝上二两陈酿。
  

  

  
咸鱼翻身与饼子华丽转身,都是发生在改革开放之后,日子渐渐好起来的时候。
  
家家户户陆续有了冰箱,可以冰冻鲜鱼,馒头米饭渐渐地管够吃了。但总有人怀旧,留恋咸鱼饼子的味道。有人从这个老味道里,嗅到了商机,把咸鱼饼子当作一盘菜,一份特色小吃,让它走出家庭,走到饮食界的前台。
  
在大连提起做咸鱼饼子生意的老黄太太,无人不晓。她最先是在闹市区的街头,支起一个摊位,专卖煎咸鱼和饼子,生意出奇的好。很快,有了资本积累的老太太开起了饭店酒楼,主打的菜品就是咸鱼饼子,顾客盈门,趋之若鹜。之后,许多饭店酒楼有样学样,也都增添咸鱼饼子这道菜品,咸鱼和饼子都登上大雅之堂,像野百合一样拥有自己的春天。
  
这个时候,咸鱼的腌渍已经有了很大变化。饭店腌渍咸鱼量比较大,不再像一家一户那样腌渍。一般都有晾房,上边遮阴,四周围上细纱网透风阻蝇。特别是适应科学饮食,放盐量大为减少,当地人称之为“一撸盐”,这样晾晒的咸鱼,不再是齁齁咸,口感更佳。饼子呢?也已改头换面了。新鲜的玉米面,掺上豆面、白面等等,做法精细,口感蓬松,略夸张点说,有的饼子都快赶上蛋糕的品质了。
  
这种品质上的变化,也体现在鱼类品种的增加。过去集中在小杂鱼上,后来一些比较贵的黄鱼、鳝鱼等都加入了咸鱼行列,使得咸鱼味道更加丰富。妻弟朋友的父亲,生活在海岛。没事的时候,去海边等候靠岸的渔船,专门收购鳝鱼,然后“一撸盐”腌渍,晾晒成鳝鱼干,朋友之间连卖带送。妻弟买了不少,分送给我们一部分。冲洗一下鳝鱼干,切段,加入点香油,点缀些葱花,上屉蒸熟。咸鳝鱼肉质细腻,口感鲜香,属于咸鱼中的珍品,让齁齁的咸鱼们找回了面子。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每次吃咸鳝鱼的时候,妻子总会大惊小叫一声:“哎呀,又忘了买几个饼子就着了。”回回如此,就像没长记性似的。没办法,大米饭、馒头就着咸鱼吧,时代不同了,早已不是饼子一统天下的年代了,味道百变,生活千变万化。
  
咸鱼不再那样齁人,饼子不再那样难咽,日子也趟过了岁月的大河,与旧时光渐行渐远,好日子一个连着一个。
  

  

  
现如今卖鱼的用上水泵养活鱼,家里冰箱冰柜可以储存冰冻鱼,馋了可以去饭店吃一回咸鱼饼子。这样的日子里,很少有人再费事费力地腌渍咸鱼了。但习俗一旦养成又不会轻易消失,就像“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
  
岳父就是这样把习俗坚持到底的人。十几年如一日,每年秋天,岳父都要腌渍咸鱼。岳母去世早,岳父一个人是吃不了那么多咸鱼的,他腌渍咸鱼就是为了分送给子女,给我们这些没时间、懒得慌的人解馋。不幸的是五年前“十一”过后,岳父突发心梗离世。我们赶到家里时,发现厨房里放着一盆小杂鱼,看样子是刚买回来不久。妻子说,父亲大概是要准备腌渍咸鱼,只是还没来及动手,人就去世了。从那之后,岳父腌渍的咸鱼就成了一个念想,伴随着一缕追思。这追思沉淀一久,心就脆弱了,如同担忧呼啸的北风割脸,怕疼,犹如忧虑绵绵的春雨润心,怕哭。
  
逝去的人和事,随着秋风飘远,但习俗终将坚持下去,只是换了方式。每年的九月一日,开海之后,一大批渔船迎风出海,要不了多久,这些渔船就要归来靠岸,鱼虾满舱。新鲜肥美的海鱼批发后,到了街口的鱼店里,新鲜的老板鱼足有一张小桌子大小,肥厚的黄健鱼少说也有一尺长。街坊邻居围拢过来,挑选自己喜食的鱼,过秤,付款,然后由鱼店老板剖鱼、洗净、撒盐,腌渍后晾晒,还不忘给每条鱼挂上个布条写上编号。这个时候,街道两旁都是晾晒的咸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外乡人闻了要掩鼻而过,本地人却一脸的兴奋,又是一个秋意浓浓的好时节。
  
两周以后,人们来取腌渍好的鱼。王叔,您是5、6号鱼,李婶您是3号鱼,年轻的鱼店老板有条不紊分发着咸鱼。王叔、李婶们拎着鱼回家的路上,还要在面食店里买上几个刚出锅的饼子,晚餐就是咸鱼饼子,吃不够的老味道,扯不完的旧故事。
  
咸鱼饼子,令人怀想流逝的岁月,又恰如其分地调剂当下的好日子,暖胃饱腹,可口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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