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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荷】我们村的七十年(散文)

我所在的小村唤做任村,农业社时属下阳公社管辖,如今划归桐城镇,坐落于峨嵋旱垣半垣的干岭坡上,离城20多里地,是个贫穷闭塞的小山村,建国前屡受“南岸贾部”骚扰,听老辈人说,夜里听到狗叫声,全村人就钻进桥西沟,建国以后才安稳了,晚上能睡个安然觉,村民就觉得很满足。
  
全村三百多口人都是文盲,只有几个地主子弟识文断字会打算盘,人民公社时代扫过几回盲之后,有些社员能到黑板前看队长给他派的活了。我们五队的棉花地在下阳陡坡上,棉花进入“脱裤期”就要按时脱花裤,队长不会写那字,就在黑板上画条陡陡的坡,坡顶立一群赤腿人,那群光赤腿有男也有女。队长派的这号活,男女社员都能看懂:是男女全部,都去脱裤,地点下阳陡坡。
  
大队保管是刘忠汉,他能当上大队保管是学问大,一日,忠汉站在峨嵋垣的垣头上,南望中条山,长叹几声说,好球吧,这世界大哩大哩!一眼都眊不到头,南山的老后头恐怕就是日本国吧,南山的老老老后头就是美国了吧,嗨呀呀,这世界大哩大哩大球着哩!我看总能顶咱好几百个任村大,一年半载都跑不到头。
  
五十年代末,村里有了学校,学校扎在刘家家庙,我们这些五零后,背着书包上学了,书本告诉我们说,“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就想,不用油就是用腊烛,腊烛比煤油灯强多了;不用牛就是用骡马,骡马比牛强多了;至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干脆不信。
  
村里没有医生,只有一个半巫半医的“巫郎中”,他看病的一半本事,是靠那把“桃木剑”和“撵鬼符”,可怜他那剑和符的本事不大行,那些“缠死鬼”们十个有九个撵不跑,所以他看病前必说“能治了病,治不了命”。因为“治不了命”,阎王老派小鬼判官拉小娃,女人要七八个娃能落三四个就不歪。村外头有个“死娃疙窝”,里头是专撂死娃的,因此养了不少狼,小时候常听到狼的嚎哭声,那哭调拉得又长又远,全像蒙古人在拉长歌,能拉到天边的月儿上。小娃夜哭时,妈说“别哭啦!狼来啦”!那娃嘎的一下就止住了。住在村门外头的几家人,常见狼趴在墙头上,所以不到天黑,赶紧上门,直到七十年代末,赤脚医生给村里办起“保健站”,保健站的药比巫郎中的“符”强多了。
  
学校的老师是民办的,那个民办李老师教我们学习课本上的外国诗,那诗的题目是《山鹰展翅高高飞翔》——
  
山鹰展翅高高飞翔,
  
飞遍了世界个各地方,
  
从地拉那飞到韶山,
  
来到伟大领袖的家乡。
  
我举起手说,山羊怎么会展翅高高的飞呢,“地拉那”是做啥吃的?
  
谁知老师翻了,说别以为你爹当了贫协代表,你就不尿老师!
  
我爹是当了五小队的贫协代表,当上贫协代表的原因是我家是全队最穷的家,要是有一家能赛过我家的穷,这个“表”肯定轮不上我爹“代”。
  
我不敢问李老师了,就去问刘校长,刘校长是吃公家饭的,梳着大背头,肯定学问大。刘校长给我解释说,书里说的山羊是外国的山羊,咱们都没见过,外国山羊比咱村的山羊高级……地拉那……就是地拉那嘛,多念几遍就懂了,“读过百遍,就能自见”。
  
人民公社的社员们,成天都在学大寨,学得人人没饭吃,有几家贫下中农吃麸麸,屙不下,保健站的保健员给他们的屁沟眼里塞鱼肝油,鱼肝油化了才能屙。社员毎屙一会屎就得找一回保健员,很麻烦,但就这号麻烦法传到其他村,其他村就都照样学。
  
七十年代初有了“轻便平车”,两个轱辘的小平车比“独轱辘”的木轮车,好得不在一点上。接着有了“加重平车”,能载一千多斤重,社员就偷偷的捉毛驴搞副业,竟然捉了32条之多,他们夜里给河底曹底凹棉花库基建工地拉砖。这是搞资本主义,也叫投机倒把分子,被下乡干部逮住搞批判,并要学校配合村里的政治运动写批判稿,老师就给我们布置批判任务,题目叫“评我们村的32条小毛驴”。
  
我们的稿稿写好后,村里的批判大会就召开了,我们这些红小兵,一个接着一个地站在批判台上念稿稿,那“32个驴主”们,都在台前立一排,我们正义的唾沫花花四喷八溅,直把他们批得体无完肤、丢人现眼、羞得没法活。但有几家成份硬的老贫农,硬是不听批判会上的那一套,批过之后仍不思悔改,夜里继续偷机到把,慢慢的,他们有了自行车,还有了缝纫机,再加上小平车,这叫“五轮化”。他们偷搞资本主义的结果,使村里冒出几个“五轮化”。
  
县城有了炭园,掏5块钱就能拉一平车炭,凡是拉炭的都是5块钱。李套套没有5块钱,更没小平车,他借了5毛钱去担炭,炭园过磅员就把他的5毛钱当成5块了,套套担的两个筐装不得那么多,过磅员不让他走,套套说不要了!不要了!炭园人把他的炭码在墙根下,让他以后慢慢担。
  
七十年代中期,村里买回一台锅拖机,那锅拖机总有一墙高,三揽粗,它裆下有个大火门,上面的肚里有个大水锅,在裆下的火门里添上炭,烧滚肚里头的大水锅,锅里的滚水喷出的气能带得石磨转,从此磨面不用牛拉了。后来有了柴油机,它比锅拖机强得不在一点上。
  
七十年代后期,村里通了电,点灯真的不用油了,15W灯泡就耀得人眼窝睁不开。紧接着有了电动机,那电动机能带动一盘大钢磨和一架大油碾。不久井里按了抽水机,水井旁垒起小水塔,吃水不用绞辘轳了,因为垣高脉沉,那井就有六七十丈深,那井绳盘在一起总有半人高,绞一担水不容易,所以“缺吃少喝”是旱垣上的两大景。再后来,公社开来铁链履带“东方红”,后头能挂七片“风铧犁”,那犁总有一尺半深,一家伙犁过去就能犁他一耙宽,好家伙,耕地真的不用牛了。
  
村里出了一位副局长,副局长老婆住了几天城,回来就与村民不像了,我们见那老婆还洗头发,因为旱垣上的老婆们,一辈辈都不洗头发,所以就觉得好奇怪……她满头上打的是洋碱,有一回打的是香皂,那香皂的香气就是香,那香气飘得就是远。她那头发浓浓的,密密的,长长的,洗一回得用三盆水,第一盆把肥皂香皂们粗冲一遍,满是沫花,第二盆水细冲一遍,第三盆才算洗到了脾气上,那水哗哗的泼掉了,好心疼,她泼出的那水是香的。
  
后来听说那副局长老婆还洗澡,因为旱垣上的老婆们,一辈辈都不洗啥澡,就不知道洗澡是在干啥丢人事……都就说那“澡”是咋洗的?是脱成精光一条才洗吗?那不得用一桶水?老婆们都就夹紧两条腿儿笑话她……嘻嘻嘻……那像啥,精光一条,羞死啦、丑死啦、丢死人啦。下雨天,那老婆穿的是胶皮鞋,黑亮黑亮的,亮的都能照见人的脸,那鞋踩在水里不渗水,你看奇怪不奇怪,一下雨,我们就远远的跟在她后头看胶皮鞋,再伸长鼻子闻她身后飘来的香气。她晚上拿的是手电筒,那手电筒真高级,想照哪哒就照哪哒,再大的风都刮不灭。
  
那几个偷机倒把分子家有了圆腿柜,有了小条桌,用了小条凳,还有两家给他娃的新婚房里打了新式床,他们不睡土炕睡上床了,真馋眼,最馋人的是还有一台收音机,熊猫牌,卧式的,摆在桌上真气派,上面盖一块花毛巾——这叫“十六条腿一圪扭”,只要在收音机的扭轮上面一圪扭,里头就会唱样板戏。
  
宅基地是集体规划的,许多人家就给规划到村门外头了,人口增长到600多,村面积扩了一大半,现在任村有1600多口人,村子扩了好几倍。
  
八十年代初,村里办起化工厂,生产氧化锌,效益最好时给社员一人发了5块钱,村干部在社员大会上说好好干,争取明年一人弄他10块钱。可那厂被城里的干部给封了,这叫“割资本主义尾巴”,至今那氧化锌厂的高烟筒,还挺立在村东头的戏台前,像是在演一场历史剧。
  
光景虽说好多了,但就是饿得吃不饱。饿到1978年,安徽小岗人冒着杀头的危险搞单干,就在这个当口上,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刘邓路线”回来了,这一下,被堵了几十年的闸门打开了,身上的绳索解放了,整个中国活泛起来,加之老天助兴,风调雨顺,一年两料,年年丰收,农民的肚皮挺起来了——够吃去球!——这是广大农村最流行的一句话,农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够吃不饿,就“去个球了”。
  
毎人只有二亩地,一年庄稼半年干,剩下的半年干什么,总不能两手一吊的闲吊吧,没事干的闲人们是要被人笑话的,为了不让人笑话,村里就出去了不少人,他们拙拙的走出黄土地,笨笨的走进城里头,于是有了“打工族”。凡是离开地的人,就是憨憨也能发财,到处都是一片空白,尿泡尿都能浇出一丛收获来。清明时节,那些人都一身钱气的回来上坟祭祖,鸣鞭放炮,有的骑着摩托车,后头坐个穿裙的,露着大腿,扣着墨镜,烫着头发,打着口红,都把那群人称做“在外人员”。
  
八十年代末,“若要富,先修路”的口号叫起来,“三通六覆盖”工程普及全县,那些“在外人员”为了显摆,个个捐款,人人掏钱,很快,油路铺到了村门口,村里就给那些“在外人员”立了一座功德碑,那些“在外人员”的身份地位,与古书上的“员外”差不多都一般高了。踩着油路而来的是电视机、煤气罐、电冰箱、电话机、小超市,有钱的拿着大哥大。九十年代初,太阳能进村了,大超市也进村了,Vcd、DVD、卡拉OK、牛仔裤、超短裙们,带着西方的新思想、新文化进来了,从此我们这个小山村,开始进入快车道。
  
历史进入新千年,家家盖起小洋楼,一半人家有小汽车,没小车的是不爱玩动力机械的,手机里存一批出租车号码就行了,出门只要按一下,“的哥”就把出租车开到家门口,比有小汽车的人家还优越方便的多了。
  
电视机由小黑白变成大彩电,由大彩电变成小手机,电视上是有啥看啥,手机上是看啥有啥,电视机成了摆设了,手机忙得不得活。村里有了文化广场,滋润了的村妇们,原来也会玩风流,她们跳起广场舞,也会摆腰扭屁股,那屁股扭得不比城里女人屁股差。姑娘少妇慢慢的穿起短裙了,那短裙短得不比城里的短裙短,这叫前沿,也叫潮流,以至“前沿潮流”到大腿根,就这还没短到脾气上,后来穿起了“超短裙”。她们的茅房不唤茅房而是唤做画装间,也敢在脸上乱抹胭脂胡涂红了,有的抹得像唱戏的,半夜在路上撞见了,你会认为是见了鬼,嘴巴抹得全像吃了死娃的狗一样。村里招商引资,引来香馨汤圆厂,那厂就盖在“死娃疙窝”的地皮上,女人们去厂里包饺子,一天能挣二百多,下班后穿着超短超薄的肉丝裙,开着小汽车去自家地,摘芹拔葱挑菠菜,好拿回家去做晚饭,自家种的不打农药,不上化肥,这个唤做“无公害”。吃饱之后去跳舞,古书上说,这就叫做“鼓腹而歌”。
  
如今养老保险全覆盖,它成了生命的保护神;种地不纳粮,还给直补款;养老保险,月月发钱。村里普及了大学生,“外国山羊会飞”的事不再胡飞了,他们说“地拉那”是阿尔巴尼亚的首都,那首《山鹰展翅高高飞翔》的赞美诗,是阿尔巴尼亚朋友到韶山参观时写的一首抒情诗。
  
文化素质提高了,村里的人才就多了,我们村出了一位团级军官、一位市级水利总工程师,他有几篇论文发表在国家级的大刊上。还有一位县企厂长、几个农民企业家、两位局长、一群副局长、两位县级政协常委……村民的存款余额在增长,拥有7位数存款的就有好几家,拥有8位数的有一两家。村里有两个银行代办站,代办员的工资一月能挣好几千,可见存款的余额有多大。
  
老人家耽心的“城乡差别”不见了,如今的农村比城里好,因为城里有的村里都有,村里有的城里没有——比如新鲜空气和自然环境。昔日我那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如今变成了小天堂,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发展,我的这个小山村,会更加繁荣和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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