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色彩大观（散文）

一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舞遍内蒙古。
　　
这是我走进内蒙古草原，对七彩缤纷草原的读感。草原，宛如一面硕大的彩色地毯，款款而漾，锦动涟漪，缎揉轻风，舞者于其上，我的心也随着这草原之色而起伏，而连绵。
　　
四月的草原，草儿初萌，带着稚气，嫩若柔荑，像一个巨大的浅碗里浪漫地漾着的清茶汤。草原和蓝天的边际接触，仿佛是翘起的，要拢住绿色的液汁外溢。哪里又是边缘，下得了嘴？少一把羹匙，那就贪婪地看吧，吸进眼里。朔风肆虐，白雪渍染，一切都是徒劳的。还不甚理解草原的朋友志骏说，没啥可看的。我说一定要看，看一个新生，看她在严冬里分娩而出的样子。一原锦色，一地黑土，这是四月最美的样子，不然才情斐然的林徽因怎么会吟出“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诗句，她就独钟“雪后那片鹅黄”，春光擦亮土地的黑眸。在一个色彩交汇融合又脱胎换色的过程，走进草原，那是怎样的心情，草原，就像为我们做一场表演；草原就像一只大大的蛱蝶，要来一场巨大的蝶变。
　　
和蒙族兄弟谢银庄谈及暮春时草原之色，他说，国旗的五星就是金黄色，草原的每一种颜色，都能找到出处。这话提示了我的联想思路，“黄色文明”，是华夏几千年沉淀下来的丰富文明形态，纵横几千里的黄土高原，每一粒泥沙，都不会褪色；九曲黄河，本就以她最纯正的颜色，在大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笔力之深，色彩纯粹，染目惊心。我以为这是一种有着深刻内涵的逻辑关系。色彩成为文化的颜色，或者是一种符号，连接起来，我们总能发现其中的色彩文明的脉络。
　　

　　
二
　　
盛夏的草原，让我一睹便要惊叫。绿，是草原的主色调，也是最深情的旋律。或因草原的地势落差不同，暗绿和亮绿，交相轮换，仿佛是怕我们的眼睛不喜欢单调而涂成动态的色感。或因草种不同，嫩绿和深绿显示出的是娇态和沧桑的对比。或因树种不同，沙棘、五角枫、黄榆树，将绿色的高低错落层次感推出，有着推波助澜的观感。我惊奇地发现，在通往阿尔山的高速路边，闪着荧光绿，那是一种只能在物理实验和纸上色谱里看到的绿，问朋友才知，因为大豆播种时间推迟，会发出这般难得一见的光谱。要想感受绿的旋律，最好自驾，汽车起伏在绿色的海洋里，跌宕起伏，不时地推向绿的浪尖，原野的绿唰唰退去，仿佛一曲音乐剩下浪漫的尾声。有时候车在山谷间蜿蜒而行，就像是从粘稠的绿彩颜料里爬行，不担心是否沉沦，只觉得绿色的音符被自己安排似的，汽车成了谱曲的笔，这个独特的绿色旋律早就被内蒙古的伊金霍洛旗捕捉到了，他们最喜欢唱的就是《绿色的交响》，“溢彩流光”是主题词。
　　
训诂学家孔颖达曾注疏“五色”为青赤黄白黑，青，就是绿色。原来古人就发现绿的色彩是最丰富的，只有“青”字可以概括深浅不一的绿。刘禹锡就吟“草色入帘青”，换作“绿”字，可能因韵部不对，或意象表达不符合诗人的审美吧。辽阔的草原烘托了绿色，我总觉得“青”字才适合草原的色感，而绿只能适合庭院里的绿植和花卉叶梗，是小家碧玉的颜色。
　　
我在科尔沁草原曾眺望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的方向。一青连千里，真的符合“呼和”蒙语两个字的意思，那座城崇拜青色，于是称作呼和浩特（浩特是城市的意思）。下绿上蓝，构成了内蒙古特殊的色彩搭配，这样的纯粹，是其他色彩无法比拟的。沿途的蒙古包，安静地置于湛蓝的天空下，我发现蒙古包的门帘是一律的蓝，我想，不仅仅是为了告诉那里是一个出口吧，一定是有着他们的审美内涵的，是把蓝天放在包前的门口，表达开门见天的意思？多么敞亮的心怀！蒙族的性格，就用这样的“蓝”来表达吧。我可能没有真的读懂，但我在兴奋地用心地解读。
　　

　　
三
　　
绿色的草原，蓝色的天空。纯粹的蓝绿相对。蓝色，在蒙族看来，是自然界的永恒。“呼和”是蓝色的发音，呼和图力嘎，是蓝色香火的意思，草原腾起一堆蓝焰，多么美妙而精致啊！去往内蒙古多次，原来“蒙古”是永恒的火焰（蒙语意思）。我惊奇地发现，那些在可汗山下起舞的蒙族姑娘的衣饰上点缀着蓝，衣幅镶着深蓝，我想，这可能是他们的眼睛吧。据说节日里，蒙民都要换上蓝袍，未见，但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受到海洋、天空、湖水、宇宙之蓝的启发。
　　
白色，在蒙民心中并非是禁忌色。白色可称无色，无和有，具有哲学的思辩性，因此白色可以赋予更多的意义。据说，蒙族英雄成吉思汗就是骑白马，着白袍。可以想见，他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风驰电掣于草原，刺穿了亚马逊雨林。不必像今天的军服，要做成草木颜色，这应该包含一种勇敢和自信吧。当然，我们是忽略了冷兵器时代与热核战争的背景，不考虑“刀速”与“弹速”的差别。蒙语称节日为“查干查拉”、“查干日干”，“查干”即白色。“查干”在蒙语里还表达“伊始”之意，从头再来，这是否就是蒙族人百折不挠的信念表达呢？我追索这种“白色崇拜”的原始，据说，蒙族献祭时要滴沥奶汁，服饰自然不能随意，乳白成为献祭的氛围。据说就连杀牲时，也要在白毡上进行。我未见蒙人屠牛羊的场面，但曾经在东营看到“阿訇”为我们杀羊的场面，也是白衣白毡，否则无以表达神圣与洁净之意。是色彩文化里，我一直关注的是隐喻，觉得还有一种未被我们读懂的故事。就是在汉族文化里，白色也是正色，代表纯洁与光明，“雄鸡一唱天下白”，换成“亮”，那种耀眼的色感就减退了许多，更缺少了力量感。这一点蒙汉有着相似的色彩理念。
　　
白色崇拜，衍生出太多的草原产品。蓝天之下，充满诗情画意的蒙古包；在村镇站起来的穹顶建筑；和藏族有着共同信仰表达方式的哈达……
　　
白，就是素，在我看来，是否具有与汉族崇尚的素心如雪、简素似兰的精神追求？虽在繁华，却素心以对。这应该也是草原文化的最美境界，就像汉文化里“繁简”观念，以简驭繁，是防止“过度”的最有用的提示。
　　

　　
四
　　
走进广袤的草原，就像跌进了纯粹的色彩里，而千古赋予草原的诗，无一没有色彩。可以流传下来的古诗，都不约而同地捕捉草原的色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文化现象。色彩里饱含着情感，为何不去钟爱？这可能是崇拜多彩的理由。生活的多彩多姿，诗来呈现生活的样子，也不能抛却色彩。如雪一样的白羊，黄黑相间的牛，枣红的大马，这些草原文明赖以维系的草原生灵，都是色彩的载体。那句耳熟能详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简直就是色彩的拼图。“苍苍”，“茫茫”，风，草，牛羊，都是色彩的词汇，有的无法归为哪一种色系，但的确是在色彩的框架里。如果只是把草原看作一种颜色，并归于四季的轮换，那只能说还不是“色盲”，根本就称不上色彩学家，我希望可以向这些斑斓的色彩靠近，再靠近，染一身北国风采，能够焕发出多元的气质。
　　
一路所观，太多的地名，都是带着色彩的，这些带着色彩的地名，带着久远的历史印记，他们以自然为敬畏，以色彩为图腾。
　　
读读他们五彩斑斓的地名吧，简直就是色彩大观。准格尔——红色的庙子。乌拉泊——红色靶场。乌兰察布——红色的山口。乌兰哈达——红色的岩峰（赤峰）。呼和诺尔——青色的湖。罕察不花——白色的犍牛。哈日乌拉——黑山。西花虎硕——西边黄色的山包。即使是不直接以颜色命名的，也在物象里透着鲜明的色彩，如阿勒坦——金，铁木尔——铁。宝力道——钢。界力吐——芦苇的缨穗。更有直接用一个名字表达纷繁的色彩的。阿拉善——五色斑斓之地。我的蒙族兄弟谢银庄的嘎查就叫“哈日哈达”，意思是黑色的土山。蒙民对于草原的理解，更接近于本色，生于自然，自然之色，无可挑剔，更不排斥，皆成喜欢的理由。最原始的崇拜来自地理崇拜。就像我的老家名字叫“南桥头”，名字里虽无色彩用词，可一个“桥”字，统摄了河中白浪，自身也是彩虹。一座桥的头上，挂着一个村落，我总有被摆渡至此的感觉，于是就心生安顿，一颗沉静的心，就是最美的色彩。
　　
我想，世界本来就是多彩的，而色彩一定是生命的灵魂之色。我们常常把色彩作为视觉感受之物，表达上仅限于说出什么颜色，灵魂一定是用色彩装饰的，一定要有载体，而不是一个壳子，所以内蒙古成为一个巨大的调色盘，几乎所有的物象，包括地名，都是色彩灵魂的载体。俄罗斯大画家列宾有一句名言——色彩即思想。他说，表达忧郁深沉，用黑色可以有上百种。如果没有精致的思想，怎样去划分都是困难的。就像我简单地叙述草原色彩，都是平面的，了解还是肤浅的。一个喜欢色彩的人，发出的声音也是亮色，看到的风景也会闪着思想的光芒。我认为，一个无视色彩的民族是不会精彩的。红如热情之火，绿似希望之光，白宛若神圣之云，蓝色就是沉静之源。可以说，色彩孕育了我们的哲学。我们和色彩相遇的一刹那，会从心底涌起一个比喻，会证明一种哲学的理念。
　　

　　
五
　　
温驯的夏风，带着青草的馨香，弥漫在广袤之上，在绿色深处牧羊放牛的蒙人，听着牛哞哞，羊咩咩，风吹草鸣，即使坐在蒙包里喝着酥油茶，一定听得见，在他们心中，色彩是充满神奇的声音，或者说色彩就是看得见的声音。色彩，一定有着语言，不然，蒙人为何那样懂得。站在草原上，我习惯于用眼睛捕捉色彩，但听了蒙族兄弟谢银庄说色彩，我马上有了更深刻一点的感悟。他说，一切色彩都源于内蒙古这片黑色的泥土。哦，黑色，不是勾兑出五颜六色，而是孕育了色彩。黑土地把美丽富饶的色彩给了草原，草原和草原人就有了底气，酿造出色彩大观。
　　
色彩是神秘的，又是那么显眼的。每一个内蒙古人都懂得，他们才是真正的色彩学家。所以他们庆祝牛羊茁壮，稼禾丰穰，惯例节日，不一定要张灯结彩，他们心中时时有色彩，每天的日子都是斑斓的。
　　
那天，我们专程去草原的一处敖包，面对这蒙族人在草原上垒起的神圣图腾，很多问题我都忘记发问了，只默默地注视着，敖包上的环彩披锦，猎猎弄风，所有的问题都归于色彩——色彩是信仰里最生动的表达。不必分别解读，一观便知，是在告诉我，生活就是这样缤纷斑斓。色彩，点燃了草原的希望。
　　
我的一个朋友是画家，我们说起内蒙古的色彩，我劝他就不要带绘画的颜料了，也不必背着调色盘。他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内蒙古草原为你留足了各种颜料，应有尽有，草原是五光十色；草原就是你的调色盘。我还继续唠叨，心思要无限放大，不要带着什么画“花红柳绿”的格调，带着什么去？
　　
带着发现和欣赏的眼光，我们的眼睛里就看到五彩缤纷，色彩大观，我们的笔下才流光溢彩。
　　

　　
2023年8月3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