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秋,从老家淳化来西安读书。来的时候明明是个瘦子,一两年就把自己呼哧呼哧给吃胖了,像洒了尿素,像用气管打了气。老家人见了我,赞叹说西安的水土好,真养人。我臊得不行。我知道,是我馋得很,管不住嘴。
我就读的西北大学在城墙的西南角,是个繁华热闹的所在,餐饮店一家挨一家,真不少。加上当时西大跟前的太白路上还有夜市,烟熏火燎地吹着香风,不由人地就敞开肚皮了。
当然,穷学生,口袋钱不多。吃个肯德基都当吃西餐了哩。除了个别时候要请女同学,打肿脸充胖子,去一下有点档次的馆子充阔之外,一般都去苍蝇馆子打打牙祭。好吃就行了,不考虑别的,连地沟油呀苏丹红呀都不带怕的。
西大附近原来有个餐厅叫“将进酒”,名气很大。我去西大一两年后,这家店不知道为啥,急急忙忙给拆了。拆之前去吃过一次,饭菜质量一般,那拆了就拆了吧。我能记住它,完全是因为它叫“将进酒”。李白的诗,我爱读。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哈哈哈。
魏家凉皮的老店也在西大跟前的大学南路。这儿算是它的龙兴之地。当年看着普普通通一个卖凉皮的苍蝇馆子,谁能想到后来能发达成那么大家业的连锁餐饮店呢。我不怎么爱吃凉皮,当年没有在西大跟前的魏家凉皮老店吃过。所以说它跟我关系也不大。
念念不忘的是西大西门朝南一点在太白路上有一家宝鸡岐山面馆,因为不是“将进酒”,店名想不起来了。估计就叫“宝鸡岐山面”吧。主卖酸香酸香的岐山臊子面,也少不了岐山肉臊子夹馍,也带炒菜。我去了一般不吃面,不吃夹馍,会点他们家的回锅肉,就冲这个来的。
我以前在淳化老家的时候光吃了荞面饸饹了,井底之蛙,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回锅肉。偶尔一次机会,一个同学带我在这家吃饭,点了几个菜,其中有个回锅肉。我头一回见,盘子里这么大的肥肉片子,油汪汪的。我就心想:咋看着肥囔囔的,一定腻。恐怕都没有炒熟吧,吃了要拉肚子哩。我多聪明的,我可不要吃它。
同学热情,劝我尝尝,拗不过,我勉为其难吃了一口。我的天神呀,咋能这么好吃的啊。香得我浑身抖了一抖。赶紧多夹了两筷子,可不敢让别人吃完了,吃得我满嘴流油,米饭都干了三碗。从此就爱上回锅肉了,至今情有独钟未变心。
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要是请问吃饭,点菜时我肯定客气,我不点,让你点,你要是能善解人意点个回锅肉,我就要给你点个赞了。对了,一定是蒜苗炒的哦。
动物里的这个鸟呀,破壳出来第一眼看到的活物,管它是青蛙还是王八,鸟就会觉得这是妈妈。我第一次在岐山面馆吃到回锅肉,我就觉得这是最正宗的,回锅肉就应该是这味。后来我去成都耍,吃了当地的回锅肉,我隐隐觉得,好吃是好吃,但是也有一点糊弄人哩,和我们西大那家宝鸡岐山面的回锅肉比,好像差那么点意思。
可惜的是,这家面馆后来搬到大学南路上了。装修上档次了,但是厨子好像换了,做出来的回锅肉就差强人意了。只能到别的炒菜馆子碰运气,当然是有时惊喜,有时踩雷。后来我出社会了,独立生活了,赶紧置办锅灶,然后割它三斤臀尖肉,提它一捆蒜苗,一番整治,实现它个回锅肉自由。我说这话其实也是夸我的厨艺哩。
出西大南门,就是学校食堂送餐车出入的那个门,原来附近有个小店,卖盖浇饭,当年生意特别好,而且只卖糖醋里脊盖浇饭,其他菜没有。吃的人排长队,几乎全是女生,女大学生,也有附近中学的女中学生。老板的是个大姐。越忙越开心,一边炒菜,一边哈哈哈地笑哩。把钱挣了,当然高兴嘛。反正我这一辈子就没有见过这么“喜辣”的人。“喜辣”是我们陕西土话,也不知道字有没有写错。不管啦。反正感觉吃了她的糖醋里脊,也能那么“喜辣”。
后来这个小店也不见了。搞不清为什么,生意红火得哈哈笑呢,那么“喜辣”,还能关门大吉?遗憾的是不好意思在女生堆里挤,当年没有在这家吃过。
其实说来说去,我还是对“陕北王二羊肉面”感情最深。“王二”最早就是一个路边摊,生意越来越好,才开始租赁店面,店面随后越扩越大,成了一个名店。来吃饭的基本都是西北大学和西北工业大学的学生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能吃。我亲眼见过篮球队的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在这里一人点一碗羊肉面,一份洋芋擦擦,还要再来一根炖羊蹄,吓死个人。这要是我娃,这么吃,我估计都养不活。
“王二”的饭量大。洋芋擦擦盛出来就是满满当当小山样的一大盘。用花椒粒和干辣椒炒的香香的,就着蒜瓣吃,很过瘾。很多南方来的同学也来吃,埋着头,认认真真,居然也吃得很香。
和同宿舍的兄弟聚餐,去“王二”比较多。洋芋擦擦来一份可以几个人分着吃,再来一份凉拌羊杂,酸辣口的,多放蒜末和香菜。一人再来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面或者烩粉,就是一顿好饭。当然,百分百会吃撑。管他呢,吃撑了再说。
常去,就跟老板娘学了几句或许并不地道的陕北话。老板娘浓眉大眼,骨架也大,是个典型的陕北俊俏婆姨。二十年过去,送走了多少届学生,竟然丝毫不见老。她家的洋芋擦擦也还是一直那么好吃,真不容易。
今年六月份,路过“王二”,想去看看,当时刚吃过饭,肚子还饱着。不为去吃饭,就为去看看。就看见店似乎关了,心里一紧,走近一瞧,玻璃窗上贴了一张告示:“三十年老店换新址,请朝北移步三百米。”
我又想去看看新店,朝北寻了过去,寻到了,不过不是三百米,一千米都有了。没关系,没关系,管它三百米还是一千米,都在西安城哩。我心里这才踏实了些。
可是一想,换新址了,其实就等于把“王二”的过往一刀斩断了。我们当年的那个“王二”已经烟消云散了。心里一阵怅然。
“陕北王二羊肉面”往南原来有个小店专挣西北大学和西北工业大学两校学生的钱。这家店是以包饭闻名的。生意奇好,一到饭点,乌央乌央全是来吃饭的大学生。我就曾在这里包过一个月的午饭。
做的是盖浇饭,因为是包饭,做啥你吃啥。米饭敞开吃,菜嘛,全是下米饭的菜,今天是宫保鸡丁,明天肉末茄子,后天就是爆炒猪肝,熬一大桶绿豆汤或者紫菜汤,放到那,自己舀。他们家的菜最受欢迎的是鱼香鸡蛋,其实是吃佐料呢,重油,使劲倒生抽,倒醋,洒白糖和胡椒面,成品了撒大量葱花,再装盘。这么一番操作,其实放不放鸡蛋倒是次要的了。
在这儿吃了一个月我就不吃了。顿顿吃午饭的时候就要出西大往过赶,紧赶慢赶,赶火车一样,怕误过饭点。鞋都要磨出火星了,腿都要抡到月球上去了,真吃不消。关键是他家的饭菜真的不值人这么紧赶慢赶,想不明白咱有那么多瓜娃扑着扑着往上涌里。后来在社会上这样的情形见得多,也就不大惊小怪了。只是明白了,你红火了并不代表你强你棒你厉害,你只是红火而已。李白的《将进酒》里都说了,古来圣贤还皆寂寞哩。
这家红火的店后来也不在了。隔壁有个旧书书店,半死不活了许多年,现在却还开着,还是半死不活的。
我写这篇文章可能会让大家有了误解,以为蟠桃叔上学时候天天下馆子哩。其实我主要还是吃学校食堂。如果没有记错,西大当年四个食堂,一个大食堂,一个清真食堂,一个承接会议用餐的餐厅,西门一进来往南那个地方原来还有个食堂,二〇〇〇年吧,给拆了。对了,出西门过天桥,去大大新村,那里也有个食堂。主要是教工和家属在那吃饭,学生想去吃,也是可以的。
有次我生病了,没有力气,没有胃口,端个洋瓷盆去学校的大食堂吃饭,转来转去不知道吃啥,最后要了一碗酸汤面。说实话,那碗酸汤面是我在西北大学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吃得我浑身舒畅,病都好了。
就好吃过那么一次。西大的食堂,米饭一向又硬又糙。啥菜都一个味。肉带筋,咬不动。就算有好吃的,打饭师傅勺子一抖,到你碗里的也没有多少了。反正天底下学校食堂的饭基本都那个样子,闭着眼睛吃吧。天天吃,那和不让吃肉的李逵一样,嘴里是要淡出个鸟来的。所以需要出学校到街上下馆子调剂调剂。出去吃,遇到好的,同学之间也互相宣传介绍哩。
宿舍小张的女朋友,叫大橘子,也是西大的,唐山人,说话自带喜感。这女娃也爱吃爱喝爱热闹,给我推荐了大学南路上的一家东北菜,让我一定要去尝尝。去了,锅包肉和地三鲜又把我轻而易举地给征服了。
大橘子咨询用餐体验,问我好吃不。我实话实说:好吃地要人命哩,好吃的都无法无天了。要是经济条件允许,我都想天天去吃,顿顿去吃。
大橘子觉得脸上有光,很有成就感,又给我推荐了边家村一家油泼面。我又去了,发现附近省人民医院的白衣天使,那么年轻美丽,扎堆端着饭盒,说说笑笑,叽叽喳喳来吃面,一景也。这家店提供整根的黄瓜。来这吃面的人,个个提个黄瓜,咔嚓一口黄瓜,吸溜一口面,也是一景也。
吃回来大橘子又问我好吃不。我说,吃完面,筷子我一根一根都舔了。我又给碗里倒了面汤,摇了摇,涮了涮,连面汤都喝干净了。
大橘子一听,捂嘴笑哩。
后来大橘子和小张有矛盾,分手了,她还不忘给我推荐美食,说边家村十字的大盘鸡美得很,里面的洋芋比鸡肉好吃,倒一份白皮面进去,拌一拌,酱汁一裹,香得哇哇叫。
我受了蛊惑,准备去呢,小张知道了,让我站稳立场,不要去吃那个负心女推荐的大盘鸡。
我批评了小张的幼稚和狭隘,不但去了,还拉小张一起去。小张这个倔牛坚决不去,我说:大橘子也去哩,你去不?
小张扭捏了一下,去了。一顿大盘鸡,两人没有了隔夜仇,又好啦。你帮我挑花椒哩,我给你挑面哩,肉麻死了。
我有个中学同学,老樊,我们关系好。在老家淳化读中学时候我们就义结金兰了。同来西安读书。一到周末,不是他来我们学校找我,就是我去他们学校找他。唉,可惜老樊是个男的。
他来西北大学找我,我不可能请他挤食堂,肯定要下馆子。多半会去附近的“德福祥”吃泡馍。点两份牛肉泡馍,一人俩馍,慢慢掰,一边掰一边谝,天南海北地扯一扯,简直太安逸了。那时候的人都是正常人,不玩手机,掰馍就认真掰馍,说话就认真说话,听的也认真听。我和老樊当时都瘦,长爪郎,就见四个鸡爪子在那掰呀掰呀,爪爪都掰得发酸了,依然觉得很安逸。
在淳化的时候,我和老樊放学了都各回各家吃饭,没有一次共桌吃饭的机会。倒是经常相约一块上个厕所。到了西安了,真好,可以一起吃饭了。还能喝酒哩。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现在还记得和老樊在“德福祥”吃泡馍的情景,历历在目。清晰到筷子的木纹和碗边的磕角,还有老樊眼镜片后的花眼皮,都仿佛就在眼前。别人是双眼皮,他都三层四层。我曾经开玩笑说:你这是宅基地上盖楼就好了,别人一层两层,你三层四层。
哦对了,“德福祥”的糖蒜有点不够脆,美中不足。人家的泡馍还是很好吃,让人吃不够。还想吃一辈子呢,谁知道“德福祥”特别能折腾,好好的泡馍不卖了,卖小笼包,再后来卖袋装的方便油茶。油茶是工厂加工好的,买回家一小袋一小袋用开水冲着喝。店里卖袋装油茶就没锅没灶了,干净是干净,冷清也确实是冷清。今年边家村文化馆拆了,把“德福祥”一道给拆了,啥啥都不剩了。
老樊文气很,一看就是读书人。他在西安医科大学学医。他们学校东隔壁是陕西财经学院,往西是西安美院。老樊毕业那年,陕财院和西医大打包合并到西安交通大学了,所以老樊拿的是西交大医学院的毕业证。后来读研也是西交大。
陕财院周边的饭馆没有西大的多。现在的小寨公园对面,长安路上,路东,曾经有一家“九月餐厅”。我和老樊当年常去。他家在当时来说,就显得很特别,有一种小资气质。虽然是小馆子,又精致,又清爽,老板也气味沉静,年纪也不大,像个知识分子。为什么叫九月呢?我和老樊都觉得一定是有故事的。
“九月餐厅”虽然做的都是家常菜,但是用心,有一道豆角红烧肉是必点的。入味,烧够时间了,但是形还在,摆了盘整整齐齐的。不像有些店,炖的一塌糊涂的。
后来老樊考研,读研,开始忙忙碌碌,我们就很少见面了。再后来,老樊去了上海,进了一家大医院,就彻底见不上了。我们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
老樊离开西安后,我还一个人去“九月餐厅”吃,点一道豆角红烧肉,一碗米饭就够了。肉汁和米饭拌在一起,用勺子挖着吃。好吃是好吃,孤独是孤独。
有一次我一个人去“九月餐厅”。当时饭点,座位都满了,我扫了一圈,发现有一桌已经吃完了,三人,两男一女,吃完了但是没有走的意思,在那聊地正起劲。我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我问老板能不能催一下那桌人,老板很为难,压低声音说:实在对不起,不行呀,赶客人是大忌。
我当时可能饿糊涂了吧。我竟然自己跑去和那一桌客人协商去了,问人家既然已经吃完了,能不能腾个地方呀。那三人一愣,多少有点不情愿,还是一言不发,很礼貌地起身走了。我坐上去,开始点菜。菜上来了,我却食之无味。
至今这件事我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当时做得不对,满是愧疚。借此文郑重道歉,也不知道那三位客人会不会有机会看到。
“九月餐厅”附近还有一家新疆餐厅,我觉得他们的烤包子好吃,地方也宽敞,厨师和服务员都是“亚克西”,就请一个老哥去吃。老哥可能见多识广,吃过地道的新疆美食,觉得这家的味道很一般,这令我很没面子。后来这家餐厅消失了。
“九月餐厅”北面的位置还开过“小六汤包”的分店。我和小九在这里吃过,当时我们还只是普通朋友。当时她给我聊她的故乡江南,我的脑子一帧一帧出图画。汤包是好吃的,不过我的心思完全不在吃上。也是第一次发现,有人吃东西也能吃得那么好看。后来这家餐厅消失了。
“小六汤包”再往北,到了十字朝东一拐,有“朱军塘坝鱼”的分店。吃出过一根头发。不争气,过了几天又去吃,又吃出了一根头发。两根头发的长度一致。后来这家餐厅消失了。
“九月餐厅”附近还有一个“天香楼”,古香古色的,靠近红专路口了。这“天香楼”和红楼里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应该没有关系。我妈来西安看我,我当时才参加工作,我带我妈在这里吃饭。我妈一看菜单,说点个土豆丝吧,把我整无语了。我对我妈说,下馆子就是要点让人胆固醇升高的菜哩。后来这家餐厅消失了。
还有一家,好像是卖什么鱼的,店名实在想不起来了。我在这家店请过一个淳化老家的中学同学吃饭。她在附近的研究所上班,所以就近选了这家。那顿饭吃的尴尬。虽然是老同学,但是出了社会了,就分了阶层,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我也是脑子进水了,挣得没有人家零头多,还请人家吃饭。那吨饭后,我们再无联系。后来这家餐厅照例消失了。
再后来,“九月餐厅”也消失了。我都没有告诉老樊。因为他去上海后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就很少联系了。
二十年很快就过去了。这时光啊,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城市啊,也真是个变形怪物,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呢。反正我那些年吃过的那些馆子或关门或搬家,反正是统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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