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孤独的守夜人——苍老的虫鸣声（散文）

谁叫我在黄昏的时候，一个人孤独地回到村子里？
　　
夕阳残照的晚霞中，没有炊烟升起；小路在杂草丛里沉睡，等待人的脚步去将他们唤醒。只有几声稀稀落落的狗叫在昏暗的天空里飘荡游走，没有什么杂乱的声响，所以狗的呼喊清晰明了。
　　
我在竹林下的老屋前遇见了一只蛐蛐，它从门口那破旧的老布鞋里跳出来，停留在鸡圈旁的墙角里。那双布鞋也许是父亲收工回来脱下的，父亲过于劳累了，——所以他不想低头弯腰，只是顺势把脚往前一伸，一双鞋，就安安静静地留在了墙角。也许那是爷爷留下的，他在这片红土地里已经走远，远得我几乎忘掉了他的背影，只记得眼前的这一双鞋。它破旧的样子告诉了我：这块土地上，遍布着他的脚印，——如果我愿意相信，那双鞋子所走过的时光，写满了风岭村的春夏秋冬。
　　
而我却在一个秋天的黄昏回到村子里，遇见了那已经是一只老去的虫子。它的身子很小，不过寸许长，黑灰色的翅子，浑圆的脑袋，两根触须，一根已经断掉，只留下了半截来证明岁月的艰难。它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地伏在那里。也许在田野的草丛里，它曾为生存而战斗过，而现在它已经老去，它将回归到屋檐下，找到生命的最终去处。
　　
它的声音已经不再悠扬悦耳，它把一腔热血都献给了这毫无意义的一生，——生命的阳光曾经欺骗着它在田野山岗里蹦跶，现在它的两条大腿开始抽筋，提不起力来，所以每跳跃一次，它都会喘着气，在某个角落里久久地歇息一阵。
　　
一个生命，只有在歇息的时候，才能想到生活的本质，那些一辈子蹦跶的脚步，被人家的梦牵扯着走远，却又被时光磨破，最后跛着脚回来。
　　
夜深的时候，我听见了它的叫声。我躺在婆婆留下的一张老式木床上，被一只行将就木的蛐蛐声吵醒，它用低沉的、破旧的声音，向我诉说着风岭村的过往。我无法知道这个村子的未来，所以只能在寂静的夜里，聆听它的过去从一只虫子的嘴里说出来，那声音总有些令人伤感。——也许我错了，那些过去的故事，是从它的心，它的软腹，甚至是它翅子的抖动中发出来的。
　　
对于这个村子，我还没有那只蛐蛐动情——有些事，需要用情去诉说；也需要时间用心去倾听。
　　
我来不及辨别那些故事的真伪。时光太匆忙，一下子便把我的生命带走了一半，我现在已经老了，我在过去的一半生命里听到最多的故事，全是人声鼎沸的杂音。许多年，大概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前，当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我把生命里所有的静听，都交回给了这个村子，放在一片红土地的梦里，用泥土深深地埋葬了起来。
　　
我在一片沸腾声里奔跑，从大街小巷的缝隙里穿梭而过，从人群拥挤的车站、码头、商业街里寻找我的理想，——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黑暗角落里啃食那点人家残存的食物时，而每一次听见的咀嚼声，都是一片嘈杂，——一个人，听不见自己心跳的时候，他就快死了，——我也许会死在城市的喧嚣中。
　　
现在好了，我一个人独自地回到村子里。秋夜已经开始变凉，竹林外有一丝清辉，透过木格的窗子，映在老屋的墙面上。那些錾子留在石头上的凿痕，与我额头的纹路一模一样，只不过墙面的痕迹渐渐变浅，而我额头上的纹路却越来越深。
　　
也许月亮正在竹林外的夜空中缓缓地升起来，把整个风岭村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在文人的诗句里，写秋天最好的句子，除了雨声，就是月色。
　　
而竹林下的那丛芭蕉，无论是雨里，还是月光中，都令我的过去充满着幻想。秋雨的雨滴滴在那么大一片叶子上的时候，婆婆在茅檐下摇动着她的纺车，她把生活的乱麻，打理得紧紧有条。遗憾的是，很多人，根本没有见过纺车，所以他们就不会知道婆婆摇动纺车的吱呀声是多么地美妙。童年的时光啊，就在那夜雨芭蕉的滴答声和纺车的吱呀声中渐渐地远去，那些声音把一个人从现实带到梦中。当我从梦里醒来，婆婆却早已经老去。——我的童年，现在停留在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上，当我翻开来看时，却全是一片泪痕。
　　
月光透过竹林，把光辉映在芭蕉叶上的时候，光滑的叶片就会反射出幽幽的情思，那是极好的夜晚。
　　
有时候，我坐在茅草屋下，既看月色，又看芭蕉，——黑夜里，芭蕉没有颜色，月光使芭蕉显得朦胧而迷人；没有月亮，夜晚将会像历史一样漫长和黑暗，一切的生命会被黑夜吞噬掉。
　　
然而，秋夜总是天高气爽，月亮明净而深远，星星在浩瀚的天空里遥遥相望。迢迢河汉，盈盈一水之间，有两颗星星在银河的两岸，只能相望，却又不能相见。婆婆那时候给我讲过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那银河外，隔断的是一对情侣。每一年秋天的时候，他们将在鹊桥上相会，把爱的情思撒满整个银河。那时候，我就有些向往，那是一段多么令人动情的爱啊！——越是难以获得，越是显得唯美。
　　
后来我渐渐地明白了，那不过是一个悲情的故事。人们在苦难的时候，总把悲剧想像得唯美，——逆来顺受的奴性文化里，也许只能把悲剧浪漫化，才能让心灵度过黑暗的时光。
　　
然而真正的爱情，不但需要自由，更需要抗争，而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群鸟身上，那样的话，人的一生只能说鸟话，干鸟活，做鸟人。人不能生活在鸟的救赎之中，只能像鲜花一样盛开，那才是完整的生命。
　　
我现在希望见到谷子。她在这样的秋夜里能回到竹林下的老屋来，与我生活在一起，把那一段鹊桥相会的浪漫鸟事给砸碎。我希望她回来的小路上，被月光铺满，而她走过的每一处泛白的路面，都能感受到我有节奏的心跳。
　　
谷子是我心里一块深厚的红土地，她温暖而多情，我需要用尽生命的力量去耕种。她的漂亮而长长的头发，随着她走动的步子摇摆不停，把我的春梦摇荡得东倒西歪；她的花格衣服下高高突出的肉块，把我的心一直捆在里面，使我失去挣扎的力量。我粗糙的手，抚摸过她的全身，然后在一阵兴奋之中沉沉地睡去。
　　
梦里醒来，只见那一片月色，却没有谷子的身影。我突然有一个小小的期盼：如果她能陪我在秋夜的月光下，守着那一片芭蕉，听一听彼此的心跳，也许人生的梦就是圆满的。然而她被别人的梦带到了远方，我的生命里，究竟没有一个她存在。所以，那些藏在心里的情绪，不曾失去也不曾让我拥有。
　　
现在好了，我已经老了，过多的梦想让我变得越来越沉重。我在黄昏的时候回到风岭村里。今夜，我一个人孤独地守着村子的秋夜。夜，多么地漫长啊！它能让我把所有的梦放下，随着月亮的坠落，我的梦就会划上一个句号。
　　
我辗转着身体，无法入眠，我在等待夜的宁静；等待晨光初现；等待一阵鸟鸣……我仔细地聆听，那不过一只老去蛐蛐的叹息。
　　
夕阳下的光辉里，炊烟飘荡在村口，我听见了母亲呼唤我归家的声音……
　　

　　
2023年8月23日于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