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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箩筐】留恋(散文)

2023年9月15日,是父亲诞辰100周年的日子,谨以此文深表怀念。
  
——题记
  

  

  
办完了母亲的丧事,我和姐姐们打算返城。还处在悲伤中的我们,忽然意识到父亲的孤单。我想,母亲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父亲应该好好享受享受晚年,至少在生活上不能让他拮据。便和三个姐姐商量,除了在身边照看父亲的哥哥,我们每人每月拿出10元钱给父亲零用。上世纪90年代初,父亲每月有40元生活补贴,这在农村,算很能过得去的了。父亲推辞半天,钱是收下了,却说了一句令我不解的话:“谁先死谁先享福。”母亲是癌病去世的,剧烈的疼痛,她恨不能尽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说,父亲也怨起这个世界来?
  
母亲不在了,逢大的节假,我和姐姐们一如既往,必定是要回到乡下的,为的是看望父亲。与其说是看望父亲,还不如说成是我们兄弟姐妹的一场欢聚。我们各自摆谈着自己的家长里短,或相互问问孩子们的学习和工作。我们总是只顾了自己的说笑,却忽略了父亲的存在。父亲坐在堂屋的一个角落,无论我们说什么,他都只是默默地听着,从不插嘴。当我们想起父亲来,问他有什么需求,他总是摇摇头。然后,他会提起母亲。再就是提醒我们,记得在七月半的时候,给母亲烧些纸钱。还特别叮嘱我们,要找个僻静的地方,以便母亲能顺利收到。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时常叮叮磕磕,母亲去了,父亲却总是提及母亲,原来,他的那句所谓“谁先死谁先享福”的话,其实是感受到了没有伴侣的孤独,他时时留恋起母亲来。
  

  

  
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每次回家,都是奔着母亲去的。母亲在,家就在。我一进门,总是直奔厨房,去寻找母亲的身影。果然,母亲已煨好了瓦罐鸡汤,正往碗里添加佐料,然后,准备送到我手上。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回到家里很不习惯,虽说有父亲在,却总觉得少了什么。父亲是永远做不到像母亲那般体贴的。然而,有时候,我回家赶上阴冷的雪雨天,父亲会拿出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棉靴让我换上;有时候,父亲会递上热乎乎的一杯茶,让我暖暖手。我忽然觉得父亲也变得心细起来。渐渐地,我从父亲那里,又找到了回家的感觉。在我的心里,父亲替代了母亲,父亲成了我的家。
  
早年,我携妻子女儿回乡,返城时向父母道别,并没有察觉到他们会送我们。可是,每当我们的车子出村,走出很远了,大堤上,夕阳中的两位老人,仍在那里伺候着我们,目送着我们。那时,他们虽已六十开外,两双老腿却稳稳当当,久久地立在那里。
  
到后来,我返城时,大堤上夕阳依旧,可是,人的光景大不相同了。目送我们的,只剩父亲孤身一人了。父亲的背驼了,身子也萎缩了许多,最明显的,父亲多了一条腿,他离不开拐杖了。
  
漫天的夕阳,夹带着瑟瑟秋风,把父亲独自丢弃在原野上。车,渐渐远了,父亲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了。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凄凉。
  
脑海中,正当年的父亲,总有使不完的劲儿。总记得他担水的样子,那是家里最大的两只桶,他赤着脚,卷起裤腿,露出那肌肉强劲的小腿,在爬又高又陡的河坡时,总是有节奏地哼呦哼呦着。记忆最深的是夏天,久旱不雨,在生产队累了一天的父亲,收工后,连忙去浇家里的菜园。还是那两只最大的桶,地里刚刚撒下萝卜种子,长长的一大块地,得十几二十担水才能浇上一遍。父亲用带有长把柄的浇瓢,跟渔民撒网似的,撒出一大片水花,飞出老远,均匀地覆盖在干枯的土壤上。浇着浇着,十天半月,地里便冒出来细小的绿苗,直至长成绿油油的一大片。到间苗的时候,我们就能吃上鲜嫩的炒萝卜秧了。
  
父亲一生要强,青壮年的他,是抖过雄的人。人民公社时期,他是生产队大木船的驾长。徒弟们做事稍有偏差,他会毫不留情地予以训斥。父亲是个非常能干的人。那年,队里的大木船上岸大修,从系缆绳,立绞架,到把大船绞上坡岸;再到整个船身维修,打桐油;再到木船安全下水,全部过程,皆是父亲一手指挥。特别是将大木船翻身的关键一步,在哪些地方系绞绳,哪些地方系反拽着的安全绳,必须考虑周全。当大船绞到侧起身来时,一不小心,就有整个船身扑过去的危险。关键时刻,父亲从容不迫,指挥若定。几岁的我,看着站在高处发号施令的父亲,就像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不知是什么时候,父亲的头发完全白了,也掉得差不多了。几岁的女儿见爷爷的头光光的,非要用手摸着玩。父亲虽一天学也没有上过,但他的脑子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意识是很强的。对于威严的父亲,我们别说是缠缠绵绵,就连肢体上的接触都是少有的。我便训斥起女儿来。没想到,父亲却笑着说:“让她去,让她去。”且有意把头低下来,让他的孙女当皮球似的玩耍,父亲的威严荡然无存了。我忽然觉得,父亲就在这一瞬间变老了!
  

  

  
母亲去世不久的那几年,父亲还能四处走动。村子里,有哥哥及其它几个农户种菜卖,肥料成了宝贝。父亲便天天上江汉大堤,堤内堤外,四处搜寻,将牛粪猪粪,一箕畚一箕畚地拾到自家的粪池里。直到几年后,父亲实在体力不支。
  
家里虽说有哥嫂,可他们得忙地里的活儿,侄女们也都外出打工了。空落落的房子,通常是父亲一个人守着。他独自坐在大门口,从日头出来,坐到日头当顶;从日头当顶,坐到日头落土。只盯着门前那棵孤单单的老柳,看着它的影子,从西一直移到东。早先,父亲还和本不善言辞的哥哥搭几句腔,后来,连腔也懒得搭了。一整天一整天,他都是寂寞的,平静的,寂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那天接到哥哥的电话,说父亲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饮食不佳,且总是用热水杯捂着胸口。我和姐姐们电话商量,打算把父亲接到城里,到医院作些检查。想到当年,病重的母亲怕连累我们,找出各种理由拒绝就医,姐姐们早早地给我打预防针,说父亲是不会进城的。出乎我们的意料,父亲二话没说,当即答应跟我进城。不同于母亲,八十有五的父亲,还想多活几年,他是留恋这个世界的。
  
医院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胸片,CT,还有切片化验,多方检查,诊断明确,肺癌晚期。我的不祥预感成了现实。
  
我知道父亲爱吃面条。父亲住院期间,我在附近摊点特意寻得一碗鸡汤面,父亲吃得一滴汤也不剩,我的心里似乎得到了些许的安慰,可是,我又很快生出一阵难以言表的心酸和苦楚,父亲跟我们相处的日子到底还能维持多久呢?
  
医生给出明确意见,老人经不起化疗,没有做手术的必要。出院的时候,我向父亲隐瞒了他的病情。“老爷子,医生说了,您这个病主要是要好好修养,咱们得先回去。”父亲一脸的意外,“我的病还没有治好呢?我是不是得治好了再出院?”站在一旁的女儿,扭过头,跑到走廊,哇哇地大哭起来。蒙在鼓里的父亲问我,“她咋就哭了?”我也将头扭过去,强咽着眼泪。父亲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患的是癌症晚期。父亲对自己,对这个世界,始终是抱有希望的。
  
父亲留恋这个世界,令他难舍的究竟什么呢?
  
想起了六年前那一次,我把父亲接到了城里。因搬了新家,我总算有了像样的安身之窝,便让父亲也分享分享我的喜悦。平日里,我和妻子上班,女儿上学,父亲依然是独自一人在家。我把家里的钥匙给他,教他怎样开门,怎样锁门。我说,您应该在附近转转,去河边走走。我特意告诉他,堤外有个叫罗家墩的小集镇,解放前,这里是一个很热闹的码头小镇。船行到此,卸货打货,还有歇脚的,喝茶的,各样的都有,街道上还留有当年的青石板。父亲却不屑一顾。从小驾船,行船于汉江,上上下下,父亲对这一带了如指掌。他不想让已经沉淀了的苦难岁月重新唤起,便说,“那地方我太熟了,我跑伤了。”有一天,我特意跟父亲说:“老爷子,等放长假了,我带您出趟远门,我们去看看山,看看水。”父亲摇摇头,依然兴致索然。父亲多次说过,他从小走南闯北,10岁就随爷爷驾船,沿长江去过湖南的洞庭湖,江西的鄱阳湖;穿越过三峡,去过重庆;武汉、南京则是常来常往。到了晚年,他从来都没有要看山看水的意愿。
  
父亲跟姐姐们多次提起过,要到我这里来玩,可那次真到我这里来了,他又整天沉默寡言,总是那样干坐着。父亲这里不想去,那里也不想走,他就在家里这么守着。看得出来,即便如此,父亲也是心甘情愿的。有我们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就足够了。
  
我忽然明白,守候着我们,守候着他的儿孙,这就是父亲留恋这个世界的全部理由。
  

  

  
父亲回到乡下养病,我尽量抽时间照顾他,陪着他。父亲是从来不会叫苦的,更不会在儿子面前叫疼。可是,人的生命一旦脆弱起来,情绪自然也会跟着脆弱。病榻上的父亲,不止一次地指着他的右胸,用轻柔的声音跟我说:“楚儿,我这里疼,疼得厉害。”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医生曾指着他的X胸片告诉我,说他的右肺烂得不成样儿了。父亲像个孩子似的,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那意思是,楚儿,这该怎么办呢?可是,面对父亲的病痛,我束手无策。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按时给他服止疼药。我强咽着眼泪,只是说:“老爷子,您年纪大了,病好得慢。”说罢,赶紧借故离开,跑到一个幽僻的地方呜呜地哭起来。
  
父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他已有好多天粒米未进,哪怕是菜汤米汤之类,他也咽吞艰难。知道父亲已经熬不了多少时日,我和哥哥商量,要给父亲理一次发。哥哥当然想到了本家的二叔,他理了一辈子发。我说,让我来吧。我买了上好的双面剃须刀,特请假赶回家。那天是个大好晴天,冬日的阳光从南面窗户射进来,照到了父亲的病榻上,冥冥之中,似乎是老天赐给了父亲一束最后的阳光。哥哥将父亲扶起,我用热毛巾敷在父亲的头上,这是我成人以后,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摸着父亲的头……
  
几十年前,五、六岁的我,体弱多病,常在半夜里闹肚子疼。我在床上前翻后滚,大声喊叫。父亲母亲轮换着,不停地揉着我的肚子,说只等天一亮就送我上医院,我又不停的喊叫:“还不天亮啰!”天刚蒙蒙亮,父母便送我到几里以外的镇卫生所。父亲让我骑坐在他的肩上,一会儿用单肩扛着,一会儿换成双肩,让我骑着他的脖子。我双手紧紧搂住他的头,圆圆的,热乎乎的,感觉疼痛减轻了许多……
  
这会儿,我又搂着父亲的头,圆圆的,热乎乎的。只是现在的父亲,他倒像个孩子似的,他一直眯着眼,病痛似乎完全消失了,他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腊月初三那天,本家二叔来看望父亲。父亲虽然奄奄一息,思维还是清醒的。“桂青哥,今天腊月初三了,还有二十几天,孩子们就要过年的呀!”二叔的话,我是懂非懂,父亲却微微点头。
  
从那天起,父亲将嘴紧紧地闭起来了,我们用勺子反复撬也撬不开。他连水也不喝了,药也不吃了,他开始绝食了。这我才意识到,父亲去意已决。父亲是本不想死的,但他也不畏惧死。他一定要赶在春节以前了断自己,他要让我们过一个平静的安稳的春节。我完全没有想到,父亲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我不能面对这样的残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残忍。我只是不时地避开家人,暗暗流泪。
  
腊月初十,接到家人的电话,说父亲危在旦夕,我紧急往回赶。来到父亲的病榻前,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摇晃着,我赶紧上前捏住他的手:“老爷子,您有话要说吗?”父亲的一双眼久久盯着我不放,那样子,是怕随时会失去我。他声音极其微弱,“我,我想去你那里玩。”我连连答应:”好,好!我这就接您去,这就接您去!”我扭过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当天傍晚,2008年元月17日18点13分,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和哥哥在清理他的遗物时,看到垫絮下一把钥匙,打开他的小木匣子后,我惊呆了,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摞厚厚的10元10元的票子,我点了点,856张。他哪来这么多钱?除了我们每月合起来给他40元零花钱,他别无来源。我算了一下,从母亲去世到我们最后一个月给父亲钱,17年零10个月,正好8560元。原来,我们给的零花钱,他分文未动。在父亲看来,只要他多存一分钱,办理他后事的时候,我们就会少花一分钱,父亲的这本账,竟算得如此的精明!
  
孤独寂寞的父亲,留恋的是我们!想到的是我们!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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