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文债（散文）

大家都知道，写文章的人，多少有点情绪化。我也不例外，情绪容易波动，而且影响到一些人和事。稍微回忆一下，我就想到，写过成千上万稿件，还是欠下许多笔文债。
　　
最早的一笔，是1993年间，我三十来岁时，跑到西郭叶宅，采访叶润周先生。他是著名的黄杨木雕艺术家、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出生于乐清祖传四代的木雕世家，十岁随父学艺，十四岁起从事木雕创作，二十三岁时，作品就已崭露头角。叶老先生当时七十七岁，他性格温和，很热情地接待我，和我长时间谈话，还给我一本精装的图册。我回来要写稿子时，却一时找不到由头，冥思苦想好久，还是没什么头绪，然后因为别的题材耽误下来，就这样一拖再拖，不了了之。直到1996年，听到叶润周先生辞世的消息，我才惊觉自己欠下一笔文债。但再也还不清了。
　　
第二笔文债，是欠潘德孚先生的。他是著名老中医，很有独到见解，又是温州市现代化汉字研究会会长。老先生思维特别活跃，会编程，会写码，许多年轻人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有一天，我无意中摸一下后脑勺，发现后边长出个瘤子，疼痛难忍，可能是上火了，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心里惶恐，找好几个医生看过，说这个说那个的都有，有的还说得相当凶险，要不要做手术，让我自己考虑。至于是良性还是恶性的，就不知道了，得等手术后，切片送去化验才知道。我颤颤巍巍回到办公室，无计可施，问潘虹：“能请你爸帮我看看吗？”我已知道她是潘先生女儿。她说：“可以的，晚上去我爸家，让他看看吧。”我跟她去到潘先生家，在广场后巷一处翻新的老宅里，房间里灯光不很亮，老先生探头在我后脑看一眼，摸一下，快人快语：“这叫对口痈。定是你嘴太馋，爱吃田鸡牛蛙，还喜欢嚼碎骨头，有病菌进去了。”我吓一跳，我是爱吃田鸡牛蛙，还爱嚼骨头，潘医生这都看得出来？真是太神奇了。我问他有办法没有，他说：“有啊，咋能没有。”他抓来一团艾草，贴在我后脑勺，看黏性一般，又捺它几下，咔嚓一声捻亮打火机。对发生在背后的事，人都有恐惧感，我害怕，问他：“我要坐下吗？”他说：“不用，站着就行。”感觉后边热乎乎的，我还闻到一股烧烤焦香，可惜烤的是自己的皮肉。熬过特别漫长的几分钟，他伸手过来，掸几下我的创口，把火灰掸掉，说没事了，以后别把骨头嚼碎就行了。经此一“役”，哪怕借我千个胆，也不敢吃田鸡牛蛙了。神奇的是，我摸一下后脑勺，让我寝食难安的肉疙瘩，真的无影无踪。
　　
我问他诊费多少，他摆手说不用了，这都不算什么。我讪讪赔笑，连声道谢，聊起他的科技成果，他说过来吧，给你看看我的书。他拿了厚厚几本他的书，说：“你带回去，看了就知道。我发明的输入法，对电脑盲或老年人会有多大帮助。”我回去后，读了一些他的著作，一知半解，不明觉厉，但不妨碍我写一篇报道。刊发后，他看了，来电表示感谢。过几年后他联系我，说有了新成果，让我再帮他写篇报道。我答应下来。这时换了岗位，发稿不太方便，忙起来就忘了，一直拖到今天还没写。有天整理书柜时，看见他的著作，感慨人生如梦，书还在，人走了，特别难受。
　　
娄绍昆先生是著名中医师，性格特立独行，命运跌宕起伏。沈老师照顾我，让我有空给他写本书。他名气传到国外，德国人都来向他拜师学习。我见到他时，他身体不是特别好，精神状况很不错，引经据典，谈笑风生，我听得入迷。娄先生经历值得一写。后来考虑多多，搁浅了。但我和他成为忘年交，经常在微信上来来往往，相互推荐一些文章，有空点个赞、说几句。他给我发来一些电子文本，我发在公众号上，有读者感兴趣，我就转告他。前年我感觉自己胖了许多，开始超重，就询问他。他叫我去他家里，一见面，他按我胸骨，说你定要减肥了。我说我有在锻炼，但效果不明显，他坚持说减不了也要减，否则，你会状况不停，耳鸣、气喘、三高，接二连三。他介绍我掌握轻断食办法，说自己也在尝试。看他的确清减不少，我也劝他注意保重身体。我问他诊费，他说：“叫你来家里，就没准备收费。”我感谢了他，说有心情时，给他写篇文章。回家当天我开始轻断食，坚持一段时间，没什么毅力，感觉维持不下去，又开始放飞自我。今年2月6日，沈老师发信息过来说，娄绍昆先生辞世了，享年八十岁。我长叹息。每逢经过人才大厦对面，看见娄绍昆诊所等字样时，心里就不自在，觉得我又欠下一笔文债。
　　
有一年中考前，一位领导委托我，去采访盖校长，写写二十二中发展新思路。我去了，是校园最尽头，在靠近市民中心这边的操场上找到的盖校长，说话很有气概，可惜我一时没找到写作灵感。盖校长退休多年了，到今天我自己也快退休，始终没写出来。另有一天，三位领导带我去永嘉，听县领导讲堤坝建设。到他调任市里岗位许多年，我还没写出来。与此类似的经历还有，前些年，本来打算编本书，过去采访吴先生、王先生、刘先生、潘先生、池先生等人，结果还没有动工，就与合作者意见不合，做了甩手掌柜，不想干了。写他们的文章，也就无限期耽误下来。上次开会，碰到王先生、刘先生，我不好意思抬头招呼，倒是他们宽宏大量，心胸开阔，主动打招呼，还同意和我们几个人合影留念。
　　
如上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没有毅力帮人写锦绣文章，就别强出头采访，待想定再出手吧。许多事，起念便是缘，你既答应人家，就结下善缘。万一兑现不了，既让自己难堪，还让人家牵肠挂肚。今后做事，定要“耗子尾汁”，不可“不讲武德”了。不知这篇文章能否当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