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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荷·旧时光】我家有棵桃树(散文) ——唐山地震追记


  
锁头,是我儿时的玩伴,一块打鸟,一块捡花生。我不到20岁离开老家,除去回家省亲,我们偶尔邂逅之外,平时不大联系。不想,在唐山大地震47周年纪念日前几天,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要我抓空回去一趟,他话还没说完,声音先哽咽了,就放下了电话。
  
我知道他的心事,第二天,就带上两瓶酒,去找他。他的头发、眉毛和胡须全白了,脸颊却黑得陈旧,褶皱纵横,眉宇间,拧着个不规则的“川”字,长长的,显露出长时间纠结的印记。他比我大2岁,但我没想到他显得这么苍老。
  
稍作寒暄,他就拉着我的手,来到我的老宅。我家的老宅原来很长,地震后统一规划,割成了四个院子,三分地一个。从南数第二幢,是我的房子,三间正房,三间倒座。
  
锁头指着西边那间倒座说:“你好好想想,你家那棵桃树就长在这个地方吧!”
  
我房前屋后打量一下,说:“应该是,不过早在盖房时就放了呀!”
  
“那么,缓头,也就是从这儿跳下桃树,跑向我家的,对吧!”他双眼紧紧盯着我,像要压榨出我话中的虚假成份。
  
我说:“是。但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就别老想那事了!”
  
他在我眼前,使劲晃晃手,说:“你说的不对,他救了我一命,可我,办了对不起他的事!这要忘了,我还算人么?!”
  
一时无话。是的,地震前,这个地方,始终长着一棵桃树,是一棵毛桃树,从我记事就有,可能是野生出来的,离茅房不远,不影响进出,也就没被锄掉。它一年年长大,每年夏天,长不少的小毛桃,核桃般大小,倒是挺甜。树干上边呈等角,分出三股枝桠,向斜上方伸展着,上边可容一个人躺坐。有时我从大坑洗澡回来,就在上边躺一会,赏绿叶,闻花香。
  
那年盖房子,就把它锯掉了。当时,桃树已有一米多高的树干,壮汉子大腿粗细,黝黑的树皮,皴裂了;几块桃胶,从树干上拱出,闪着混沌的光,像一个耄耋老人的泪,卵形的毛桃,泛着一层红晕,掩映在碧绿的叶子之中。当时,我抚摸着这棵树,像牵着一个老人的手,老半天,才看着它在电锯中倒下。
  

  

  
因为这棵桃树,连着我们的故事。
  
锁头所说的缓头,和我同岁,也是要好的伙伴,我叫二叔,姓水,我们是邻居,在我家西边,只隔一面矮墙。不知什么原因,他家祖辈都穷,据说,他妈妈曾是一个姑子庙的尼姑,打日本鬼子那阵,一把大火把姑子庙烧为灰烬,尼姑们四处逃散,各找后路,这时的他爸,已经30多岁,还未成家,就娶了尼姑为妻,生儿育女,才有了这个家庭。但日子始终拮据,直到1976年地震,他们一家五口,还挤在一个三间的西厢草房里,这在我们村,是绝无仅有的。
  
缓头这个小名,就记载着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生他那年,他妈36岁了,上边已经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家里穷困,妈妈身体又极度衰弱,他的出现,完全出乎父母的意外。他“哇”地来到人世时,不足4斤,跟个小猫似的,妈妈没有奶水给他吃,大脑袋小身子,肋骨一根根凸显,瘦弱地让人不忍细看。正值数九寒天,吼吼的西北风,早打透了三间厢房的土坯和纸窗,屋里冰窖一般,为了保暖,妈妈就天天把它放在裤裆里。但他还是没有熬过去,20多天的时候,他得了风寒,没过满月就咽气了。他爸爸找了个破席头,捆捆就抱出家门,冒着大雪,带着满眼的泪水,向村西的烂人岗走去。
  
他妈突然喊住他爸,追出去,把她自己用了多年的那个桃木梳子,塞给了孩子爸爸,泪如雨下,说:“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也忒小,去了那边,经不住阎王爷小鬼的折腾,把这个让他带走吧,好逃过那些七灾八难的!”
  
孩子爸爸接过梳子,塞进席头里,劝他妈道:“就别难过了,没吃少烧的,活着也是受罪!”眼泪也早如滚瓜似地流下。
  
巧的是,半路上,奇迹出现了:席头里动了起来,一看,他的小鼻子微弱地翕动,有气呼出,又缓过来,活了。他妈说,就是那桃木显了灵,检了条命。这时,他还没有小名,他爸一想,就叫缓头吧。
  
这里补充一句,我们家乡那,信奉桃木,桃逃,取之谐音,喻意吉祥顺利,逃过七灾八难,护身符、小摆件、12生肖,大都用桃木制作,看看病号,不管礼物多寡,鲜桃或桃罐头必不可少。
  
缓头既是这么活了下来,自然就格外崇拜桃树,连水果也最爱吃桃子。命是缓过来了,但他的体质,他的命运,没有缓过多少,他个头小,体质弱,知道生命来之不易,缓头特别珍惜现有,人性好,脾气好,说话从没有大言语,乐于助人,兢兢业业过日子。我们是同学,是邻居,我家又有一棵茁壮的桃树,我们也天天在一起玩耍、干活。夏秋时节,我们俩经常一块上去桃树,歇凉、摘桃子吃。
  

  

  
一次历史的机会,缓头办了一件错事;偏遇偶然的误会,锁头告发了缓头,他俩的心里出现了缝隙,他俩的关系出现了变化。
  
这是1970年代初的事情。响应上级号召,大队将我家南门口外的大水坑,加固蓄水,架栏装泵,撒上鱼苗,开始养鱼,一则中秋和春节,给全村百姓分几斤鱼,改善生活,增强节日气氛;二则余下部分,拿到市场上出售,换几个钱,为村里的公益事业积累点资金。
  
水是天然的,水域宽阔,水质优良,春上将几万尾鱼苗撒入水坑,鲫鱼、鲤鱼、花鲢、草包,大队上派专人管理、看护,消毒、打养、喂食,鱼儿长势良好,白天,常可看到鱼儿在水中穿梭嘻戏;夜间,更常可闻听鱼儿跃出水面的啪啪声。四外八庄的人,好不羡慕!
  
就有人打起了坏主意。中秋节前五天的凌晨2点,北边一个叫王庄子村的两个小青年,偷偷来到养鱼坑的西面,这里最隐蔽,他们将事先备好的无声雷管,放入水中,引爆,霎那间,在雷管微弱的亮光中,几十条炸晕的大鱼浮上水面。他俩捞了两大蛇皮袋子,往自行车后衣架一拴,仓皇地向北逃去。
  
天刚好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一贯早起的缓头,来到大坑前,一看水面,咦?竟然漂着几条鱼,鲫鱼、鲤鱼都有。他好不兴奋,也没多想,就回家拿来一个水盆,脱下衣服,下水捞鱼,把水盆捞满,端回家,交给了妈妈。
  
这一切,全被锁头收入了眼帘。他家在水坑的东面,阴差阳错,这天碰巧他也起得早,隔着篱笆,看清了缓头捞鱼的全过程。他不知道是夜间有人炸鱼,他孩子的思维,推断是缓头用了什么妙计,把公家的鱼偷回了自己家里。他没敢上前搭讪缓头,他不愿缓头这种偷窃行为暴露在他面前,让缓头难堪。
  
但事情不这么简单。半个小时后,护坑的社员,来到坑边,发现水面还漂着几条鱼,他立即向大队作了汇报。大队责成治保主任,民兵连长一起限期破案。事情也特别简单,鱼坑周边的住户,自然是第一批接受调查者,大人孩子,一个个过筛。治保主任表情严肃,声音吓人,民兵连长携两个基干民兵,拉开阵式,发声助威。锁头第一时间,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如实交待,多少还增加了自己的分析推测;缓头把一盆鱼端到大队部,一五一十,向治保主任等没有一点隐瞒。
  
邻村偷鱼的两个青年,手段隐蔽,逃之夭夭,没留多少痕迹。缓头确实起早捞鱼,端盆进家,加上锁头先入为主的主观推断,大队上不可能完全相信缓头的解释,没法不怀疑是缓头趁黑夜无人之机行窃偷鱼,即使有外人作案,至少缓头也给予了里应外合。他家被里外看个透彻,可喜的,倒是没有发现作案工具。
  
罚款、写检查、写保证书、大会批评,一轮接着一轮;他和我一样,正读初中,大队要求学校,以缓头这事为反面教材,掀起一个爱护公物、严禁盗窃活动的高潮。缓头的父母,都跟着牵连进去,在村人面前,不好象以前那样,抬头走路。
  
缓头,我的二叔,一个14岁的初中学生,不幸地背上了这个黑锅,戴上了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冤枉帽子。他知道锁头起到了什么作用,心里有些小的隔阂,但见面说话,并没有生成大的矛盾,毕竟自己把鱼拿回家了。
  
但锁头,却深深自责,觉得缓头二叔要恨他一辈子。直到此事过去三年之后,王庄子村的这两个青年,又盗窃线缆,案发被拘,审讯时,交代了偷鱼一案,大队才给缓头正了名,而这时,缓头已经成为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距离他灾难当前,舍己救人,失去生命,还有三年时间。
  

  

  
一阵微风吹过,锁头侧头冲我:这几天我老做梦,梦见缓头和那棵桃树。
  
我的心一沉,耳边又突兀地响起40年前那让唐山人永远心痛的巨响。那天晚上,天闷热得胜过桑拿,空气好像可以拧出水来;家里的几只鸡,揸着翅膀,咯咯叫着不肯进窝,不时有老鼠从院里匆匆穿过;劳累一天的乡亲们,谁也睡不着觉,拿着大扇子在当街闲聊,或三五人扎堆打扑克。
  
我在伙伴家借宿。不知聊了多长时间,脑袋刚发沉,就觉得有一股飓风,释放着翻天倒海的能量,从遥远的天际向我们滚滚而来,像有预谋的千军万马偷袭我们一样,开始羞羞答答,有所隐蔽,很快,就露出了真相,轰隆隆、咔嚓嚓、嘎叭叭,像不同的炸雷从地球中心急不可耐地抛出来,夹杂着骤雨,如万马奔腾,像万炮齐轰,房子被震动了,我们被反复颠起来,这个世界好像要被炸毁。我怎么做出这样吓人的梦?当时是这样的心里。
  
直到有人喊,“地震啦——快跑!”我才一骨碌跳起,冲出屋子,脚下剌痛了一下,一股烟尘呛进鼻子。大地继续摇晃着,隆隆的坍塌声不绝于耳,尚有我们身体余温的房子,随即訇然倒地,一时,喊爹叫妈声,救命声,从四处传来,撕心裂肺。
  
天蒙蒙亮了,我顶着细雨跑回家。脚一阵阵疼痛,一看,才知被玻璃划了一个大口子。母亲在后院的老井旁,她告诉我家人都没事,就将一件破裤子塞给我,说:“快!给你缓头二叔拿过去!”
  
“他在哪?”我问。
  
“桃树上!”。妈妈往南院一努嘴。
  
果然,缓头二叔一人蜷伏着身子蜗在树上,他一丝未挂,两手横在小腹下方,档着羞怯之处。原来,他家的小草房夷为平地,好在草房低矮,墙薄顶轻,他的父亲哥哥和他(他的母亲,于前年去世了),幸免于难,但因天热得不行,睡觉前,他脱个精光,衣服全埋在废墟里了,又怕又羞,不敢上街,灵机一动,一时窜上我家那棵桃树,躲了起来。听见四处的求救声,他大声地喊我妈妈,给他找条裤子。见我过来,他“嗖”地跳下树,穿上裤子,给桃树深鞠一躬,就拽上我,向锁头家跑去——他听到了锁头的求救声。
  
又一阵余震肆虐,桃枝在我们身后抽打着大地。他在前,我在后,跳过一片片废墟,奔向大坑东面。他身体弱小,但脚步坚定、快捷,我突然觉得他高大起来——大难来临,开始,他将求生的希望交给了桃树,但,现在,他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
  
“救命啊!我在东屋!”又是锁头的声音。他家三间正房,东、西外墙和前沿全倒了,只有两面内墙支撑着房顶,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锁头被压在一堆砖石下面。
  
“你别动,交给我!”平时说话不利索的缓头,看着我的脚不大方便,这时斩钉截铁,用手使劲按了按我的肩膀,像要把我定在这里。他正了正裤子,伴着余震冲进东屋。
  
谁成想,这一冲,完成了他生命的转换。当年,手攥桃枝缓过来,延续了20年,这时,转换给了锁头。当他搬走一块大石头,抱着锁头踉跄着快要出来时,余震又起,窗框上一尺见方、两米来长的砖碹,冲他们两个人斜冲下来,不偏不倚,水泥砖碹直躲过锁头,砸向他的头部,直接把他顶在废墟上。顿时,他脑骨开裂,鲜血喷出。他伸手向我,试图让我接过锁头,嘴角蠕动了几下,但终未说出一句话。而锁头得救了。又一阵余震袭来,锁头家的房子全部倒塌,如果锁头没被缓头拽出来,就一定砸死在里边了。
  
锁头站不起来,他爬向缓头的遗体,嚎啕大哭。天亮后,我们几个人把缓头抬回家。我们两家之间的那面小矮墙早倒了,那棵桃树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这是他出发的地方。他的父亲和哥哥来了。我们洗净他身上的血迹,找来一身干净衣服,给他穿上。他父亲扑通一下跪在他的身旁,捶胸痛哭:“缓头啊,你怎么就不再缓下去呢?让我咋向你妈交待呀!”
  
全村死了70多口人,但因营救他人而失去自己生命的,只有缓头一人。掩埋前,缓头的父亲特意拿来一领席子,说缓头是那年从席头里缓过来的,我还用炕席送他走吧,说着,又从我家桃树上“嘎叭”折下一节树枝,放到缓头胸前,早哭得说不出声了。他和70多名遇难者的尸体一块,集中埋在了村南墓地的一条沟里。
  

  

  
“47年了,你还记得缓头二叔给咱们讲的故事么?”锁头突然问我。
  
我说:“怎么不记得?”那个故事是这样的:以前有座山,山里住着鬼,还有一棵桃树,一只金鸡每天清晨长鸣报晓,这时,夜晚出去的鬼必赶回来。桃树东北方向的门边,站着神荼、郁垒两个神人。如果哪个鬼干了坏事,神人会立即知晓并将它捉住,送去喂虎。因而天下的人们从此就认为桃木可以避邪防害,鬼来了,也要桃(逃)之夭夭。
  
我说,这个故事已经长期存放在缓头二叔心里了。锁头说,咱也要永远记住这个故事,还有缓头二叔和这棵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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