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小路（散文）

有两句耳熟能详的歌词：”我们能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风靡大江南北，直让人热血澎湃！歌中自然充满着豪迈和鼓舞，更有着对通衢畅达的现代化交通的向往。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现实。当我们驱车行驶在平坦如砥的水泥路上，眼前的风景旖旎，绿色荡漾，顿觉神清气爽，胸襟怡然……而昔日那些蜿蜒在大地上的小路，虽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黯然消失在疾驰的车轮下，然而，那些被我的脚丈量过的小路，却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带着泥土芳香，浸染着人生百味，异常清晰地盘踞在我心头，飘飘荡荡地延伸到岁月的深处……
　　

　　
一
　　
早年，我蹒跚于童年的小路上，仿佛用脚弹奏着大地上美妙的琴弦。第一次认识小路，是跟随母亲去地里刨红薯。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走出家门不远，就踏上了一条纤细如绳的小路。小路在田野上穿过，晨风徐来，泛着金黄色的玉米地里，飘荡着唰啦啦的响声，仿佛阵阵掌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是在为我与大地的接触而呼，还是精心而设的仪式，我不得而知。欣喜地跟在母亲身后，闻着泥土的芳香，和田间植物的气息，充满着好奇与冲动。我偶尔蹲下，或是抚弄着路旁草上的露珠，或是采一朵绽放的野花，或是看着草中跳跃的蚂蚱而惊叫……我在小路上徜徉着，流连着；母亲在前方走走停停，耐心等我。偶尔柔声提示我：“看着路，别摔着！注意脚下的石头……”话音刚落，我的小脚已经跟脚下的石头亲密接触，一下倒在路边的草丛中。母亲扔下竹篮，三步两步跨过来。抱起我，从母亲那环视的目光中，我看到满满的爱怜。
　　
在与小路的厮磨中，我感受到它的乐趣。时隔两年后，却尝到了另一种滋味……
　　
盛夏时节，我跟着金胜哥走在一条小路上。那是一条更加逼仄的路。这是一条处在两块地中间的田埂，被来往穿行的人。踩出的一条便道。小路疙疙瘩瘩，两边地里绿油油的玉米秸秆，比赛式疯长，已没过了我的头顶。
　　
我跟在金胜哥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他大我两岁，是“孩子王”。午后他神秘地我说，今天带你去一个好玩儿的地方。于是就踏在这条小路上。那真是一条不寻常的路啊！最初的一段路，虽然杂草漫布，凹凸不平，但对于已五岁的我，尚且能对付。只是随着小路的延伸，更多“情况”的出现，让我开始“招架”困难。由于很长时间没下雨，地里干旱，乡亲们抽水灌溉，让地里的庄稼喝了个饱，小路却因此遭了殃。有些地方的田埂已被挖掘，当作挡水筑堤之用。小路便陷在泥水里，坑坑洼洼，一片狼藉……我模仿金胜哥，脱掉沾满泥块儿的鞋子，光脚前行。有好几次，我的小脚丫踩在泥中的石子儿上，一阵钻心的痛从脚底涌了上来；有两次，我在泥泞中险些摔倒，幸有一旁高大的玉米秸秆，我才化险为夷。经过好长时间与小路的缠斗，终于走到小路的尽头，到了金胜哥的“好玩”之地——村北的小河岸边。
　　
对于小河，我是知晓的，只是缘于年纪小，父母亲没敢对我撒手。这次与小河的亲密接触，是第一次。金胜哥兑现了他对母亲的承诺，没让我下水，他自己在水中畅游。我看着他的上下翻飞，内心里充满憧憬，刚才在小路上的郁闷早已抛之脑后。
　　
我在河边俯下身，看了一会“水上漂”的表演，倏地，我伸出手，瞬间从河里捧起了一捧水。但见掌中清亮的水泊里，一个小小的幼崽鱼，还在掌中摇头晃脑地游动，展示着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本事哩！
　　
没想到，要享受小河的乐趣，还得走一段艰辛的小路。在我幼小的内心，朦朦胧胧的有了先苦后甜的感觉。
　　

　　
二
　　
儿时的小路，不仅给我欢乐和启示，还给了我深沉的爱。我喜欢游走去亲戚家小路，在学前就开始了。直至上学后，我还在假期乐此不疲地泡在亲戚家里。一切都是上天的眷顾，让我姑舅姨齐全。我的亲戚中，大姑老姑家，大舅二姨家日子较为宽裕，而大姨、二姑和老舅家就捉襟见肘了。小孩子嘴馋，因此在两个姑家逗留的时间多一些。大姑老姑的家离我家不远，小路通达，又能满足一下自己的味蕾，自然在这两个姑的家里逗留的时间不少。但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愿意去二姑家，尽管那是一条长而崎岖的小路。
　　
也许是巧合，记得几次去二姑家都是在放寒假的时候，当我顶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那条小路，胸中似有一团期望之火。期望什么呢？我一时说不清楚。两年前跟着父亲在这条小路上走过一次，便牢牢记住了它，并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直到几年后二姑病逝，我才渐渐与它疏远。
　　
沿着小路，我穿过一个村庄。村那边儿延伸的小路，明显开始崎岖不平。我知道已经离开平原，进入了山区，在山间小路上盘桓了很久，前面到了一处平坦之地。举目眺望，小路似从一簇羊群中穿过。远远看去，这群羊满身洁白，形态各异，我知道，到了我所钟情的地方。其实这是一群长相酷似的石头羊（我把它们换做石羊）。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要与它们对视很久。但见它们的形态，与真羊并无差异：有的俯身啃草，有的仰天长咩，有的侧目回望，有的聚集嬉戏……
　　
这些石羊勾起我的好奇。他们难道是造物主给人间的点缀？抑或是神仙嫦娥的化身？又或者在远古时期，有一群在草原上放牧的羊群，因大自然产生沧桑巨变而沦落至此，生命终结，身体却被保留。经过长期演变，像恐龙那样变成了今天的化石……我长时间逗留于此，还有一个原因是，二姑的家已离这里不远，每次返回，二姑都要送我到此处。我陪着患肺病大口喘息的二姑，在石羊的背上坐一会。在二姑千叮万嘱中，我才踏上回乡的路……
　　

　　
三
　　
二姑是个不幸的女人。听父亲说，二姑从小身体孱弱，却找了一个不称心的丈夫，每天在忧郁中度过。每次看到二姑，她那双美丽的凤眼，总是带着深深的哀怨。在生大表哥时坐月子，不幸落下肺病，并由此埋下病根，遂而早逝。
　　
只有我的到来，才让二姑惨白的脸上有了笑容。在二姑家，喜欢吃她蒸的包子。尽管都是用的野菜或者干菜馅，但我吃得格外香。每到这时，二姑把平时积存的一点白面拿出来，做几个白面的给我，其它都是黑面和红薯面的包子。二姑手巧，做出的包子大小匀称，捏就的皱褶形似莲瓣。在包子蒸熟，揭锅的那一刻，我忍不住伸手去拿，二姑便嗔怪地阻止我：“小心烫着！先去洗手，二姑给你晾上！”此时在她眼中，流露出满满的慈爱。冬夜里，二姑总是把压箱底的棉被拿出来给我盖上，俯在身边，叫着我的乳名，问冷不冷？一觉醒来，发现被子上，又多了一层棉大衣。
　　
二姑四十二岁就离开了人世。这个年龄对一个女人来说，正如一朵盛放的花朵，尽现成熟之美。可叹上天只给了她美丽的容颜，却让她的命运多舛，郁郁度日，最后凄凄而终。嗟乎，我的二姑！
　　
许多年后，我伫立在石羊旁，方悟到最初的期望。忆起二姑那忧郁的眼神，让我常常想起面前的石羊。它们活着时候，在绿荫中奔跑快活，在刹那间变成永恒！这是它们的造化。它们比我的二姑幸运。我多么期望她有着石羊生时的快乐啊！可她在世时并不快乐，死后也只是一抔黄土掩风流！但二姑的魂却留在了小路上，印在石羊里，刻在我的心壁上。她将这条小路一样，住在我的心中，和时光并驾齐驱。
　　

　　
四
　　
到了我上中学的时候，依旧是车辙深陷，小路纵横。村东五里，一条小路把家与学校相连。每天清晨，我和村里的几个同学沐浴着旭日的霞光，年轻的心在小路上跳跃，求知的梦把理想的琴弦拨响……
　　
刚开学的时候，每天往返在小路上，我感觉身体有一些吃不消。那个年代里，有辆自行车是很奢侈的事，全班总共只有两位同学拥有。我生下来，上天没给我一个好的身体，病魔常与我厮混在一起，隔三差五就给我来个恶作剧。我被放倒在床上，病魔在我的体内兴风作浪，搅乱了我的身体正常的功能和代谢，让我的意识总是处在混沌朦胧的幻觉之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用强烈求知欲战胜了身体的虚弱，渐渐能和同学们在小路上往返奔跑。说来神奇，在小路上的奔跑，让体内的病魔竟然无法再与我缠斗，它悄然与我的身体告别。久之，每天小路上全程的奔跑，竟能坚持了下来。到了初二，在春季运动会上，老师和同学们鼓励，让我报了一个三千米的长跑项目，虽未得名次，但最终能坚持跑了下来，我感觉到莫大的满足。
　　
内心里常由衷地感谢小路，在中学五年，对我身体的打造。让我由一个病怏怏的孱弱少年，迈向了体强健硕的青年之列。然而，贪玩的天性，却让我在小路上得到了一次警示。
　　
那是在一次中午放学后。回家吃过午饭，我和同村的同学宝山一起返回学校。此时正值夏日，头顶上的骄阳投射下来，如一团火燎着身体，一阵阵火辣辣的滋味。我俩在小路上左突右拐，找寻着树荫，躲避着烈日，逃也似的向学校方向奔去。
　　
小路行至多半，前方右行上了大路，没多远就是学校了。走到弯路的几丛灌木附近，我突然听到了一种熟悉的滋啦滋啦的叫声——是蝈蝈！立时大喜过望！这是我的偏爱。小学放暑假，除了去小河里游泳，就是到田里捉蝈蝈，喜欢听它清脆的叫声。我不由自主地向灌木的方向摸了过去。一旁宝山的提醒，我置若罔闻。在那一刻，美妙的叫声已占据了我整个的身心。回到学校，整整迟到了二十分钟！
　　
这次的事件让我深受触动，老师的话，让我至今未敢忘记：“……这是玩物丧志，知道吗？一个有志向的青年，绝不会沉溺于此，被宠物所侵蚀，迷失了人生方向。”从那次之后，我彻底杜绝了玩乐之习，并给自己定下规矩：恶习不沾，宠物不养；烟不抽，牌不打。
　　

　　
五
　　
随着水泥柏油的全覆盖，早年的那些密如蛛网的小路已渐渐消失了。就算是偶尔回乡，村子四周那些平展光滑的路面，犹如灰白色的缎子飘洒四方。再也难觅昔日带着泥土芳香的小路，心里不免有些怅然。最近的一次发现，弥补了我心上的缺憾。
　　
这是一条新建成的小路，它飘在小城的南端。由政府出资修建而成，被冠以“怡情”小路。小路设计巧妙，它的原址是一条城中废弃的铁路线，站在两片楼宇间。原本杂草丛生，寂寞沉睡多年，这次被唤醒，焕发了生机。在铁轨间铺就板砖，两侧绿植覆盖，让它有了新的生命，旧貌换颜。我在清早散步时去过几次，确实让人感觉悠然心怡。
　　
站在小路的入口，向里眺望，一条三米宽齐整的石板路，犹如一条丝带，在绿色中盘桓。信步而入，脚踏在方砖的路面上，顿觉愉悦爽然。咦？难怪，还有熟悉的泥土的芳香！原来，这板缝间的缝隙并未完全封闭，泥土的味道依然在脚下氤氲着，愉悦着人的神经。不得不佩服设计者的独具匠心。
　　
小路的两侧绿植，也布置的巧妙。五大三粗的黑松苍劲虬曲，形同卫士，守护着小路的纯净和安宁。据传，此款松树对烟尘和污染有很强的吸附作用，真正名副其实的空气卫士！在它的荫护下，那些海棠树，东京樱花，桃柳杏树，繁茂依依，绿意浓浓。蓦地，在绿色丛中，我看见了盛开的紫薇，顿时欣喜异常！我喜欢她的矜持和淡然，在万绿丛中，虽独占绿色，却不事张扬。她满树的花色浓而不艳，静静绽放，难怪古人称赞它：“独占芳菲与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白居易）
　　
小路上的人们，款款漫步，吟吟笑容。迎面走来一位妙龄女，手里牵着两只大白狗。我知道这狗的名字，叫白熊。正像它的名字，碰到脾气不好的时候也会伤人。我顿时有了几分紧张。走近了看见，狗的嘴上戴了嘴套，女子手里，拿着一只模样精致的狗粪铲，跟在狗的身后娉婷而行。两个小孩儿迎面蹦跳而至，女子侧身遮住狗的视线，待孩子过后恢复如常。此情此景，我似乎明白了小路的分量……
　　
小路在我的脚下延伸……
　　
我在这条小路上走着，有一只旋律飘然而至。仔细辨识，是曾经风靡的那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轻轻柔柔，荡满心空：
　　
“走在田间的小路上，
　　
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着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衣裳”
　　
……
　　
流畅轻快的韵律，满目尽染的绿色，让我恍如置身于梦幻之中，我又看见了那条带我去往村东红薯地的小路。
　　
我对小路有着特别的好感，不嫌路窄，不怕蜿蜒，不避坎坷，也从未说它一个不好。小路就像一条彩色的飘带，系住了我美好的记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是文学作品的话，我喜欢走在小路上的感觉。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