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路过扬州时,路边的油菜花正开着。花田深处,翘檐灰瓦的小楼像鸽子一样翱翔在黄色的花海。我很奇怪,这里的农家为何没有高大的院墙,难道不怕被人偷拿了东西。
此刻,没有院墙的小楼也像是敞开了怀抱,想把那些油菜花揽入怀中。而那些油菜花组成的浩瀚花海,反而把小楼轻柔地围起来,并缓缓地摇动着,轻拢慢捻般,像是摇晃着婴儿的摇蓝。这片大地像是一幅图画,大自然这位丹青妙手,仅用一种黄色,就让大地绽放出柔美悠然的意韵来。
而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这里为何没有院墙,在我的老家,无论穷富,家家户户都会筑墙将家人守护在里面。既使日子过得最不济的人家,也会用树枝插出一道篱笆墙,篱笆上常爬满丝瓜豆角或是牵牛花之类的藤蔓,郁郁葱葱的,张扬着它们旺盛的生机。记得我们从一户人家的篱笆墙外经过时,大家老远就相互看到了,篱内的人常热情地招呼着进去。经不住主人的热情相邀,久而成习,院内便成了聚会的地方。除了农事,大家最喜欢的话题常是谁家的小子找到了对象,谁家的老人已经几天没有吃下饭,怕是挺不过这几天了。与生死相关的繁衍生息始终是乡村离不开的话题。
篱笆墙是穷困时的权宜之计,从帝王将相到普通的民众,还是习惯于修墙来守护家人和财产,通常院墙高矮厚窄与主人的地位及财力是匹配的。院墙修得越高越厚,主人的地位也无疑越高。有些深宅大院除了有高大的院墙,还会特意养着一帮人来守护大门,因此古代还有“一入侯门深似海”的说法。由于高墙的阻隔,进出豪宅的自由受限,而思想又在不可压抑地成长着,像是火山般地酝酿着,越是强大越想突破那些有形或是无形的桎梏,因此这样的大院内也从没有断过深闺幽怨的叹息。我想我们相对内敛保守的民族性格,半隐半含的处事习惯,是不是也与这种半封闭的生活习惯有关。
话题又回到扬州,扬州自古富足,人烟茂盛,这里不得不面对着人多地少的现实。我想是因为这里的地少,人们只能把有限的土地精打细算地利用到极致,才舍弃了院墙。还是因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里的富足已让人的文明达到了不在见财起意的地步,因此砌墙防盗也就成了多余。事实上这两种因素都有,并且后者还是主导因素。因为这里散布着数不清的村镇企业、家庭作坊,上下游产业形成了相互依赖的生态集群。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不愁挣不到钱。我有好多老乡也在这里谋生,从老乡的口里得知,他们刚来这里时,也是奇怪当地人会把各种用具、洗好的衣服等放在室外,而不担心被偷的事。时间久了,他们也变得像当地人那样,不再刻意去提防着谁,仿佛一念之间他们的心里变得亮堂了,丢了东西也不会再生气,常学着当地人的口吻,大咧咧地说道,“那有个啥呀,偷了就偷了,说明那人需要嘛。”
马路上,时常有人走着走着就摔倒了,我们常选择视而不见;到菜场上买菜,眼睛瞪得再大,也免不了买来的食材里有毒;接到陌生的电话最好是不搭理,骗子已无孔不入,不知不觉就让人钻入了圈套。现实早已教会了我们筑起心墙,轻易不再对陌生人敞开。如果人心是坦荡的,如果一座院子,乃至一座城也是坦荡开放的,没有那些有形或是无形壁垒的阻拦,坦荡地向世人敞开胸怀,那这片世界会怎样。
前些年,我有位亲戚出了车祸,住到了徐州的中医院里,那座医院座落在户部山的西坡,传说项羽曾在此山上戏马演兵。站在马路上向山上看去,或高或矮的各种建筑早已改变了山的风貌,从房屋的间隙中偶尔能见到一片高大的树木。我在路边寻找着,在那些挂满标牌的商铺中间,好不容易看到了中医院的门诊楼,它立于半山坡上,夹在民宿与商铺之间,在喧攘的闹市中显得低调而普通,稍不留意就错过了。
门诊楼的左边是一条山道,顺着山道抬步而上,山道的北边是医院,有手术楼、化验楼、中药铺、熬药部等,供病人住院的楼则在最后面的最高处。由于医院建在山坡上,山脚下楼的起点最低,依次向上,那些楼的起点就越来越高。为了便于来往,从最高处住院部的一楼开始,每座楼内部的廊道又是连通的,从前面能直接穿行到最后面。
而让人惊奇的是,这座医院没有院墙。医院的南边是拥挤的民房,居民与医院共用着一条山道,横穿过山道就能进入医院。由于没有院墙的阻拦,这边的饭香能飘进医院,那边的说话声也能传进民房。中国的建筑,或大或小,开放的不多,且不说有钱人家的深宅大院,皇家的皇宫,哪一个没有高大的院墙在守护着。有了院墙还不放心,还要有人守卫在大门口,而这里却是开放的。
其实,最早的医院也是这样开放的形态。在街市边一间简单铺子,放着必要的桌椅床柜,凭着医者望闻问切的老道经验,就完成了对病人的诊治。而像华佗那样的游医,他们连行医的固定铺子也不要,家可以是他们的医铺,路边也是他们的医铺,天下随处都能成为他们的医铺。医者与病患间完全没有阻隔,既使是没钱的流浪者也能得到他们的救治。“但愿人常健,何妨我独贫”被这些医者们当成终身恪守的信条。这样完全开放的心态,是把病人真心当成了亲人,大医不光医了病,同时也在感化着人心。与动辄怒目圆睁、安保森严的医院相比,这座中医院的大胆开放,其坦荡的胸襟,浓烈的大医古风,让人感到了暖心的光。
病房内时常会飘来缈缈梵音,舒缓着我们紧张的神经。循着声音来到住院部大楼的后面,就进入了一条古老的街巷。街巷两边有卖小吃的,各种香气变换着钻入鼻中,直勾人的馋虫;也有卖各种古玩的,有长满绿锈的古币布满了苍桑、依然光亮如新的瓷壶形态各异、沁黄的玉器在散发着远古的气息。借着简陋的工具,单凭着手工就能制作出如此精美的艺术品,古人的智慧令人折服。在这条老街的南头有座古庙,这座庙也是没有院墙,神殿朱门外的一侧是赑屃驼碑的石雕,碑上记载着庙的来历。大殿的两扇正门完全敞开着,门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座方形的香炉。代表着虔诚心意的香火棒子有拳头那么粗,插在已是半炉的香灰中,源源不绝的灰色烟雾时尔扭曲挣扎、时而直直地向半空中流淌。我们在病房里听到的梵音就是从殿堂内飘过去的。老街、古树、开放的古庙,成了这片闹市里难得的静幽之地。
我见过不少古庙,那些寺庙大多被高高的院墙封闭着,门前装着导向的铁栏杆,表情严肃的人员站在一旁把守着。不想掏香火钱,是万难进入的。这里的医院与寺庙,没有任何壁垒的阻拦,人间的烟火气十足,这在当今处处高墙、处处安保的现实情况下,着实是个令人十分意外的奇葩。要知道,历史上大到一座城,小到农家的院子,必有围墙。比如现存较好的南京和西安的古城墙,墙顶宽得可以并排跑车。站在布满斑驳印痕的高大城墙下,会让人觉得自己真实的微渺。皇宫的宫墙也是又高又厚的,厚重中透着一丝不苟的庄严,这是平民与皇家之间一道无法跨越的高墙。随着皇家威严逐渐被人们淡忘,今天的人们见了皇宫已不在敬畏,但仍会心生景仰,几千年皇权意识的熏染,那种对权力的向往已很难在短时间内从人们的意识中消除。
大约是在2010年左右我到了淄博,在那里仍能看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上面有那个年代标志性的红五星,墙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依然清晰可见。既使到了新时代,那里的人还是偏于保守的,体现在行动上就是“实干”,他们不仅做事很踏实,在待人接物上也是直来直去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身上隐约还有古式的君子遗风。这里曾是古齐国的国都,二千多年前,孟子与齐宣王在讨论如何治国时,曾劝齐王道,大王你吃饱了,听着优美的乐声,心里很高兴。那些吃不饱的老百姓听了音乐也能高兴吗?所以大王要学会与民同乐。此后在这种理念的支撑下,齐国很快在诸侯中脱颖而出。成为强国后,其疆域不断扩大,甚至杀掉了燕王哙。由此也引来了五国伐齐,由燕国的乐毅领头,赵、楚、韩、魏、燕等五国组成了联军来攻打齐国。联军在开始的半年内势如破竹,接连攻下了七十余座城池。在围攻最后的两座城池时,乐毅不在让人强攻,改为围而不打。因为他发现与别处不同,余下这两座城里全是死忠于齐王的人。仗好打,城墙也易破,但想征服这里的人心却很难。因为深受孟子与民同乐理念的影响,这里的民众早成为国家的壁垒,有什么样的城墙能比得上民心所向呢。如果打起来,这将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死局,这样就便宜了他国,给他国留下了渔翁得利的机会。
不得不说,乐毅这个军事天才,在政治上也是极有眼光的,最终他选择了撤离。今年,人们突然看到了更加开放的淄博,也感受了与民同乐的古齐遗风,好奇者一时往来不绝。看来古人留下的那些东西在今天仍有可供借鉴之处,遗憾的是人们总是善忘。写到此处,我不由得想到围住了壶口飞瀑的那道长长的厚墙。
从篱笆墙到砖墙,再到心墙,或有形或是无形,这世上有无数的墙。每道墙的背后都其特有的故事,而我们更渴望人们能打开心里的那道墙,放出暖心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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