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滨海城第二年,我结束了和草堂理疗老板的约定,又成了无业游民。想着放松几天再另谋职业,坐上公交车随心所欲的在某站台下来,漫步于城市的一片月季花海中,那是五月,城市也如五月,浪漫不失风度。匆匆来去的车流和人群,令我越发孤独。其实,我享受这份孤独,到万达看了一场电影,《泰坦尼克号》,吃了一罐爆米花,一杯酸奶。鬼使神差又走到新华书店,站在琳琅满目的图书架前,感受一下学生时代的纯粹与美好。接下来的日子,口袋空空,必须为五斗米折腰了。雪上加霜的是,我与向南的婚姻走到尽头,我们和平分手。为了生活下去,我必须尽快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恰巧我手机上有本城的招聘信息,打开一条,麦当劳照骑手,一单六元,一天跑二十单就是一百二,扣除油钱,饭费,最低也有八九十元。比在草堂理疗自由,时间自己支配,去麦当劳应聘,对方要我自备一辆工具车。我囊中羞涩,怎么办?就去二手车市场,买了一辆红色电动车,充电的。头盔一个,充电器一个,工作服一套,万事俱备。第二天,六点上班,我五点四十到位。想给人家一个好印象,负责我们那一片的队长姓姜,高鼻梁,大眼睛,头发茂密。符合东方人对美男子的审美要求。一个字,“帅”我当时有这么一种感叹,好男人都是人家的。说话也斯斯文文的,我想和姜队长握手,胳膊抻了一半,又缩回去了。姜队长和我简单寒暄几句,送单子去了。我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就这样我成了麦当劳在滨海城分店的一名女送餐员。
我接到的第一笔单子,是南城某小区某楼的订户,一盒三鲜米线,几只酥饼。价格是三十八元,我拿六元。夏天,暴热。能热死狗,不动都一身汗,何况骑着电动车,在太阳下奔跑。幸亏我没化妆,不然,遭个大花脸丢人。头上顶着大火球,柏油路在这个季节格外烫,电动车跑得浑身滚烫,我的黄色麦当劳工作服也湿透了。
来滨海城不到三年,有些地段还是很陌生,找到客户所在街道小区,却被淹没在一排排一模一样的楼房里,给客户打电话,不接,再有五分钟就过时,如果客户差评,我的泥饭碗就别想端了,而且,上班第一天就如此糟糕,以后的日子怎么混,我情急之下,向人打听,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一个环卫工大姐,带着我七拐八扭,终于找到在六楼的客户家,叩门,打开。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粉红色睡衣揉着惺忪的睡眼,瞥了我一眼,埋怨了句,超时了哈,我脸腾的红了,像被谁抽了一耳光,赶紧赔礼道歉,说,对不起,新手上路,多多关照。美女,能高抬贵手,给个好评吗?女孩嘴一撇,哎呦喂!还要什么自行车啊,不给你差评就阿弥陀佛了,真是的!我欲言又止,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女的将门咕咚摔上,我的心一下子落入冰窟窿。我不是怕丢了工作,主要是面子问题。第一单就出错,不让麦当劳的其他骑手笑掉大牙?我一边下步梯,一边在心底默祷,希望女孩手下留情。半路,手机滴滴滴,来了短信,我心惊胆寒扫了一眼,谢天谢地,又来订单,女孩没来差评。
在麦当劳做骑手,遇到形形色色的客户。大多数人是善良的,即使晚几分钟,也选择包容,理解。有一次,黄昏,下班高峰,一个客户要一盒过桥米线,我拎着餐盒,就往客户所在区域奔去,堵车了,恨不得长翅膀飞过去,一堵,堵了十分钟,已经超时了。想着客户因超时,肯定会大发雷霆,心就像被猫抓了,生疼。服务行业,真的,无法用语言形容。其中辛酸,唯有当事人知道。客户住得是八楼,步梯楼。我噔噔噔,上了八楼,对方在门口杵着,抽烟,烟剩不多了。显然,等了半天。我臊得,假设有地缝准钻进去。好巧不巧的是,我把米线递给大哥时,手一哆嗦,餐盒落地上,大哥眼疾手快,蹲下身一拎,把餐盒提起来,但米线的汤汁洒了一地。喷溅在大哥的白色裤子上,我想,完犊子了。差评跑不了,扣钱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抹着泪,说,大哥,我赔你米线。我这就回去取一份送来。大哥说,别,妹子,米线还能吃,不用再去买。你走吧,放心,我知道,外卖员很辛苦,太不易了。大哥为了证明米线能吃,开了餐盒,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塞。我内心涌上一股暖流,谢谢大哥,谢谢。那……我走了。我刚走到楼梯口,大哥在背后喊了声,妹子,请等一等。我一回头,见大哥从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拿着吧,不要客气。我不要,大哥有些恼。只好收下,那个黄昏,我第一次认真的审视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我发现,行走着的车和人,很烟火,很亲切,靠近我的灵魂。半路,接到大哥的好评。我又不由自主潸然泪下。
渐渐地,我在麦当劳做了快一年,滨海城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什么小区,什么楼房,几楼,几单元。男人女人,胖了,瘦了。美的,丑的。喜欢搓麻将,跳舞,练太极拳,等等。我基本熟知,哪个客户有起床气,几点起来。哪个客户不愿骑手敲门,在微信留个言即可。张三夜里九点吃夜宵,李四凌晨一点吃麻辣烫。水云天小区的保安,不许骑手进小区,客户在小区门口取外卖。都市人家的保安很有素质,骑手去送餐,二话不说,放行。
那年年底,滨海城夜里落了厚厚一场雪,做我们这个行业,天下刀子,也得照常上班。我的电动车晚上八点下班时,就没电了。那会子,西风凛冽,雪花就一瓣一瓣落在城市,落在楼顶,落在梧桐树上,落在行人的身上。我家在十楼,给电动车充电,以前是在富运超市,郝大姐家充,过后给她电费,抑或在母亲那拎点土特产送给郝大姐。那晚,都八点多了,又下着雪。郝大姐家的超市,也早早打烊关门了,尽管二楼有打麻将的,我不方便打扰。要是把电动车放到电梯,上了十楼,在自家门口充?只能这样了,天不遂人愿,到了楼下,偏偏停电了。我是又焦急又难过,有那么一刻,我不想干了。想起那一双双冷漠的,不屑一顾的,蔑视的,居高临下的眼睛,我很受伤。我给姜队长打电话,告诉他,我不干了。姜队长说,遇到什么难题了?你不是做得好好的吗?他的声音浑厚,磁性,很有亲和力。不知怎么,我鼻子一酸,哭了,向队长说明一切。姜队长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别不干,坚持下去。这么着,明早,我给你安排一辆电动车。我吸了吸鼻子,说,好。
黎明时分,掀开窗帘,城市被一层大雪覆盖。路面还没有被滑开,路况百分百难走。姜队长五点半左右,来电话,叫我去麦当劳,车安排妥了。我的那辆车停在楼下,等郝大姐超市开门再说。
姜队长安排的电动车,六成新,骑上去有点别扭,骑自己的车习惯了,别人的车不好驾驭。越是雨雪天气,吃外卖的人越多,单子噼里啪啦,像放烟花似的多。雪后的城市,格外清冷。风像刀子,扎人的脖子,脸。戴着头盔也扎得透,我是近视眼,戴着近视镜。一呼吸,眼镜片就雾蒙蒙的,辨不清前方,我吃亏就吃在眼镜上。对,就那天,腊月初六。我骑着别人的电动车,在送餐途中,为躲一辆大货车,一头拐进广场的松树坪里,车胎爆了,值得庆幸的是,我戴着头盔,穿着厚挡风棉衣裤,没什么大碍,左腿擦破点皮,交警来了,货车司机说得不错,上医院检查一下身体,有问题他担着。电动车,他找人找车拉到摩托车修理铺,进行维修。这边姜队长也来了,司机招手,姜队长扶我钻入车后座,司机在副驾驶。
一系列检查,脚裸骨头裂纹,医生开了一堆药,回家静养。司机掏了钱,留下话,身体有什么不适,及时联系他,留了一张名片给我。姜队长又打车把我送回楼,嘱咐我好好养着,麦当劳的门,为我开着。我为之动容,没想到在麦当劳能遇到这么好的队长。
在我脚裸受伤养病期间,向南没有来看我,我们之间在一纸婚约撕碎之后,就毫无瓜葛了。当初,我不要孩子也算正确了。有孩子牵绊,我和向南想离婚也成问题。如此也好,细细咂磨,哪个人不是奔着和另一半白头偕老,共度余生结合的?离婚谁也不想。就觉得,应了那句话:人走茶凉。
倒是姜队长,三天两头一个问候电话,周末,我在电脑前写一篇小说,关于女外卖骑手的小说,门传来咚咚咚,敲门声。谁啊?一大早的。我慢吞吞挪了过去,开门。映入视线的是一个大大的花篮,上面是粉白的康乃馨,以及桔黄的非洲菊,还有几棵百合花。人未到,花香先挤进门槛。姜队长?!你……你怎么来了?我一惊喜,说话结结巴巴了。
我不能来吗?不欢迎?姜队长从我让出的空隙,进了客厅。他今天穿着一件蓝色羽绒服,黑裤子,人显得十分精神。单位上司来探望下属,合情合理,我没理由不欢迎。
我急忙烧水,沏绿茶。姜队长坐在沙发上,我把沏好的茶端给姜队长,坐在他对面的沙发,有一搭没一搭的交流。在麦当劳马上一年了,才知道姜队长也离婚了,单着呢。他单不单跟我有关系吗?我压根就没想过能和姜队长有故事。不过,从他捧着一只花篮到我家探视我的那天起,我们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姜队长跟我的交流,愈来愈多,隔三差五送来蔬菜,水果。有时,他索性不回家吃,在我这蹭饭。我煲汤,包饺子,炖酸菜排骨,我俩开一瓶啤酒,一人半斤,边喝酒吃饭边聊天。
我是在春节后,回麦当劳上班的。姜队长还是我们的队长,因工作干得好,单位给交了五险一金。被调到麦当劳大连总部任大堂经理,升职加薪了。姜队长,不,姜经理去总部上任的前一天,在滨海城壹号庄园三楼宴请和他一起共事的兄弟姐妹,欢聚一堂。在送别酒席上,我一个人默默的喝了八两陈香酒,是麦当劳的女骑手,小兰打出租车将我送回家的。
为了忘掉昨天,我辞职了,离开麦当劳,去饿了么做了一名骑手,饿了么对送餐员要求很严格,超时就扣钱,为提高送餐效率,我换了一辆摩托车,在滨海城蜘蛛网似的街头巷尾,繁华地段,来回不停的穿梭。虽然,有时超时被扣钱,大多数日子收入还是挺乐观。
现在,我在外卖行业干了七年,依旧是一个人,据说姜队长已经名草有主了。对于姜队长,我内心最后的那束希望之光,也灭了。可以透露给你一个信息,我一个女骑手,孤独的女骑手,一天的收入,有时也达四五百了,我声明,那只是偶尔的大数字。
我想说,无论我们从事什么职业,都该不卑不亢,靠自己双手挣钱,最该得到社会的认可与尊重。通过几年的打拼,我在滨海城按揭贷款,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八十多平,拿到楼房钥匙那天,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茶几上,一口陈香酒,一口花生米,把自己灌醉。一觉睡到天亮,天亮后,我简单梳洗一番,骑上我的摩托车,继续做一个孤独的骑手。我内心无比自信和坚定,总有一天,我会遇上我的真命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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