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鄂渝边界莽莽群山中,有一道幽深狭长的山谷名叫磁洞沟。磁洞沟因瓷而得名,由于古人常将磁瓷二字混用,磁洞沟这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说起磁洞沟得名,早已是祖宗八代的事儿了。可是在磁洞沟人的记忆中,那些陈年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我用笨拙的文字,将一些老年人零碎的记忆连缀起来,再现一个百年红火的陶瓷之乡——
那是在太平天国战争和抗日战争年代,长江航运几度被战火中断,川东一带的食盐,只能依靠人力畜力,通过武陵深山的一条条崎岖古道,运往湖北、湖南、贵州、陕西等地。
从云安盐场通往湘鄂西的几条川盐古道,有一条就穿过磁洞沟。跋涉在千里川盐古道的人们,除了盐夫和客商,也不乏各行各业的江湖艺人。南来北往的人流物流,冲破了川东鄂西土司领地“汉不入境,蛮不出峒”的民族壁垒,促进了川盐古道沿线经济文化交流,磁洞沟的陶瓷作坊也应运而生了。
来自湖南等地的陶瓷艺人发现磁洞沟青沙岩层里蕴藏着石英、长石和白善泥(观音土)组成的陶瓷矿。陶瓷艺人还指点迷津说,但凡䅒箕草长得茂盛的地方,十有八九藏着这宝贝!
陶瓷艺人点石成金,打开了沉睡在磁洞沟的宝藏。一些有钱人家聘请外地陶瓷艺人为师,陆续建起了10多个窑场。祖祖辈辈下田务农的庄稼汉,从此洗脚进场当起了烧窑汉。
将砂石粉碎成陶瓷泥浆,需要很高的劳动强度。在陶瓷艺人指点下,烧窑汉在沟边筑坝蓄水开堰,建起水碓,利用水力代替人工舂石料。
水碓开舂,先开闸将蓄水放进堰沟,流入碓房引水槽,激流冲击水轮旋转,轮轴上的几块短拨板交替拨动着碓杵的尾稍,一排碓杵一上一下,“咚咚、咚咚”响个不停,直到将臼窝里的石头舂成粉末,再经过人工过滤提纯,形成陶瓷泥坯。然后将一团团泥坯投掷到辘轳转盘上,双手屈伸收放灵活自如,随心所欲地拉制出各种各样的陶瓷坯体。
十里柴烧一窑瓷。烧制陶瓷需要耗费大量的柴草,为了节省能耗,磁洞沟大部分建的是龙窑。龙窑顺坡而建,前低后高,头大尾翘。龙头是火膛,龙尾是烟道,龙身是窑室,最长的龙窑可达10米以上。这种龙窑本身就是一道长长的烟囱,一点火很快熊熊燃烧起来。随着燃烧段逐渐后移,烟气的热量加上坯体自身的热量,大大提升了烧窑温度,缩短了烧制时间,节省了柴草。
烧窑汉不光会采土练泥,制作陶瓷坯体,还要有过硬的烧窑技术。由于龙窑装载量大,窑内温度波动也大,一旦火候掌控不均匀,烧制的成品率就不高。古代烧窑没有温度计,全凭眼力观火色掌控温度,看到窑内的红火变成了灰白色,标志着开窑的火候已到。
开窑那天,师傅带领徒弟们在鞭炮声中净手上香,然后共饮龙窑酒,再打开窑门。窑门开了三天依然滚烫。烧窑汉用沾透冷水的多层厚布包裹头脸和身子入窑取瓷器,并及时放入新的坯体,利用窑内高温给坯体“发汗”去除水分,再生火烧第二窑,这也是为了节省燃料。
陶瓷行业也有独特的宗教文化。烧窑汉敬奉的祖师一是“窑神”唐尧,二是碗匠祖师樊公。传说有一年唐尧的母亲一病不起,唐尧日夜焦虑不安。后来经神人托梦指点,唐尧用火烧泥做成药罐,成为历史上第一件窑货。唐尧用这个窑罐熬药,治好了母亲的疾病。于是后人敬唐尧为“窑神”,烧窑汉入行制作的第一件陶瓷器必须是药罐。
另一个传说更有意思,某天碗匠祖师樊公路过一家窑场,看到烧窑汉正在聚精会神制作碗坯。已是烈日当空的中午时分,樊公感觉腹中饥渴,便上前施礼道:“恭喜师傅发财,先买房,后买田!”
烧窑汉抬眼看到说奉承话的是一个乞丐,便不理不睬,自顾低头做碗坯。乞丐见烧窑汉不愿搭理他,马上改口说道:“恭喜师傅折财,先卖房,后卖田!”说罢转身就走。烧窑汉这下不敢怠慢了,赶忙追上前去给乞丐赔不是,并以酒肉招待。乞丐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烧窑汉只是记住了最后一句话:“……天干(旱)饿不死造碗匠!”
多年以后,烧窑汉才明白,靠烧窑手艺吃饭,虽说穷不到哪去,可发了财的还是那些老板。
烧窑汉白天忙碌在窑场,农忙季节还要抽空下田做庄稼。随着窑货产量急剧增加,兴隆场街上经销窑货的销售规模满足不了需求。窑场收工后,烧窑汉还得打起火把翻山越岭,把窑货背到几十里外的谋道、柏杨坝、南坪几个大集镇经销,一个来回要熬通宵。
100多年来,一些家庭成了“陶瓷世家”,“亦农亦匠、农工混合”的乡土经济也在磁洞沟破土而出,成了小有名气的陶瓷之乡。
磁洞沟烧制的“窑货”,除了饭碗和蒸肉的扣碗,还有缸、盆、钵、坛、盘、杯、瓶、碟等品种。这些“窑货”既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必须品,又承载了一方民风民俗。
川东鄂西农村历来重男轻女,认为男儿可以传宗接代,女儿不过是父母的“酒坛坛”。因此,女儿出嫁后,逢年过节或父母的生日,都要给娘家送一坛酒,以表示“酒坛坛”的孝敬。女儿生第一个孩子,娘家的三亲六戚都要闹闹热热前来送“祝米”,俗称“打三朝”。所谓祝米,就是用坛子装的醪糟。
“打三朝”那天,娘家送来的醪糟坛子,挤挤满满摆放在女儿家堂屋里,大大小小的醪糟坛子油光锃亮,格外给女儿长脸。
陶瓷水碓日夜咚咚响,打开了磁洞沟人的思路。他们借用陶瓷水碓的原理,在河边架起木轮水车作动力,开办了榨油坊。
旋转的水车搅水上岸,“哗啦、哗啦”冲击着榨油坊楼下的木轮,轮轴带动碾槽里的石轮来回转动,将蒸熟的桐子、木梓和炒熟的菜籽碾碎成粉末,再包扎成饼,装入榨油机槽压榨成油。
“咯吱咯吱”的水车声和榨油师傅“嗨咗嗨咗”挥动撞杆榨油的号子声,给“一炉柴火满沟焰,十里窑场不夜天”的磁洞沟增添了几分情趣。
人民公社时期,陶瓷家庭作坊收归集体经营。大跃进年代,农村成立公共食堂,需要大量的菜盆饭钵,磁洞沟的陶瓷生产一度进入了鼎盛时期。
农村改革开放以后,外地细瓷产品进入穷乡僻壤,逐步取代了本地生产的粗瓷、中瓷产品,农家饭桌上的土钵钵换成了细料金边碗……
燃烧100多年的陶瓷窑火,在磁洞沟烟消云散,承载陶瓷之乡历史文化的一堆堆陶瓷碎片,被掩埋在废弃的窑场里……
磁洞沟陶瓷窑熄了火,烧窑汉子弟们的希望之火却没有熄灭,纷纷走出磁洞沟,到沿海建筑工地讨生活。他们像陶泥一样经受摔打锻造,秉承上辈的工匠精神,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走出了新的人生之路。
二
磁洞沟的白果坝因为一条街而变成了兴隆场。
兴隆场古镇顺山而建,磁洞沟的流水绕过街头,川盐古道穿街而过。街道房屋具有川东鄂西古民特色的居穿斗式木架,悬山式青瓦屋顶。临街门面高低错落风格各异:一些人家四楞上线的吊脚楼梁柱,支撑着雕花栏杆踩楼;更多的房屋则为挑檐式门楼,宽大的木枋承挑着屋檐,有的一步出挑,有的连续出挑,还有的在挑檐下斜撑一根木枋,将挑檐的承重力传到檐柱上,平衡挑檐的受力结构。这是因为川东鄂西雨水多,延伸屋檐能够遮风避雨。
房屋面壁上镶嵌着雕花窗棂和门楣。有的人家还在门口安装一扇半截木门(腰门),女人端着饭碗站在腰门内,边吃饭边跟街坊邻居诉说家长里短……
古韵悠然的老街穿枋或面壁上依稀可见标语口号和毛主席语录,还有挂在墙壁上那个锈迹斑驳的铁皮邮箱,印证了另一段历史。
我踏着光滑的石梯走上街头,看到了几座雕刻精湛的石墩柱础,原来这里是昔日古盐道上香火不绝的关庙。
站在关庙遗址,俯看脚下的老街和不远处的新集镇,我不由暗自感叹:兴隆场历经几轮集镇建设,居然没有把古镇完全拆除,留下了这条不足200米的老街,也留下了纵观磁洞沟历史的一道窗口——
“窑货窑货,有买有卖才叫货”。陶瓷业的兴起和古盐道日渐热闹,给磁洞沟带来了更大的商机。先是冉家拿出开陶瓷场赚的钱,在盐大路边开起了酒店客栈、货栈。随后杨家、余家一些大户也将窑场转租出去,投入集镇建设。一时间,客栈、饭店、窑货栈、盐栈、油栈、布行、药材行、日杂百货店还有铁匠铺、理发店挤挤满满一条街,装点了川东鄂西边镇的繁荣。
川盐古道来来往往的客商、盐夫不仅可以在兴隆场购物销货,还能够在街上吃饭住宿,攒足力气翻越海拔1600米的齐岳山。每天麻麻亮,街道上就响起了盐夫们“笃笃”的打杵声和“踢踏、踢踏”的马蹄声。
每逢“二五八”赶场天,来自川东鄂西毗邻地区的土特产品,源源不断涌进古镇交换,招徕顾客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吵闹声在边镇沸沸扬扬……
做完买卖的生意客,三五成群到酒店觥筹交错,直到天快黑了,才晃晃悠悠回到客栈住宿。入夜,窑场和榨油坊的师傅们也进店买醉。几杯烧酒下肚,一天的疲劳得到解除,却消弭不了他们绵绵无尽的乡愁。这些离乡背井的江湖艺人,夜晚借酒消愁,白天用劳动号子表达对远方亲人的思念:
哥在远方榨油坊呃,嗨咗!
幺妹在家守空房呃,嗨咗!
莫道油坊千年在呃,嗨咗!
哪比幺妹情意长呃,嗨咗!嗨咗!!
……
后来有些师傅攒足了钱,索性把家人接到磁洞沟安家落了户。
一向清平繁荣的兴隆场古镇,在解放初期被土匪卷入了战乱。1949年冬天,在人民解放军解放大西南的凌厉攻势下,时任国民党川鄂边四县联合团大队长的王冠南潜回磁洞沟王家大屋暂避锋芒。
1950年初,人民解放军主力部队离开川东继续向成都进军。国民党残余势力趁机蠢蠢欲动。国民党潜伏特派员任命王冠南为“中国西南游击军第二路川东区先遣司令部第三支队司令部少将支队长”。王冠南搜集残部潜入云雾茫茫的齐岳山,多次袭击解放军剿匪部队和地方政权机关。4月20日,王冠南带领100多名土匪偷袭了兴隆场古镇,抢夺了解放军征集的军粮8000余斤和群众部分财物,枪杀了3名征粮队员,裹挟磁洞沟400多青壮年上山为匪。连连得手的王冠南还串通谋道和奉节的土匪,准备攻打利川县城。
不久,王冠南的土匪队伍被解放军剿匪部队聚歼,王冠南被公审处决,显赫几十年的磁洞沟王家大屋也从此败落。
时过境迁,兴隆场老街没有了往日的喧嚣繁华,也留不住向往新生活的年轻人。他们有的搬到了兴隆场新集镇,有的迁徙到更远的集镇或城市。只有几家老年人还固执地留守在老街上,无论是情感和生活习惯,他们都舍不得离开老街。
一位独坐街边的老大娘在筲箕里剥豆子。她背后板壁上晾晒着一捆捆豆梗。老人告诉我:“儿女打工挣了一些钱,就嫌住在老街不体面了,七劝八劝要我跟他们搬家。有句古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年轻人爱体面,老年人爱清静!”
听老人说,如今老街上,慢慢热闹起来了经常有人来拍照片,还有一些穿旗袍,打花伞的女娃子在老街上合影。
说起老街的留守生活,老人们脸上都流露出几分自在。白天,他们端起碗在街道上边谈家常边吃饭,看到哪个碗里有好吃的菜,都去夹一筷子尝尝,然后夸奖一番。逢年过节,儿女们回老街看望老人,留守老人要轮流请吃“转转饭”,不图别的,就图个闹热。
热天夜晚,顺着街道起落的月亮,把一线清光洒在街道上,河风送来阵阵凉爽。几位老人搬出椅子在街道围坐,中间燃起一盘蚊香,大家一边喝茶,一边摆龙门阵。聊起兴隆场的前世今生,无不感叹世事变化无常。
第二天早饭后,老人们喂了牲口和鸡鸭,又各自出门侍弄那赖以生存的“一亩三分地”。在他们力所能及的年岁,都不愿给儿女添负担!
几位留守老人就这样维持着他们最后的生存,延续着老街的百年烟火……
三
在老街旁边,一棵白果古树犹如巨伞撑在兴隆场,与10几公里外的那棵天下第一杉水杉王遥相辉映。
白果树又名银杏树,是一亿七千万年前,第四纪冰川时期的孓遗植物,是珍贵的植物“活化石”。因为它生长缓慢,寿命很长,“公公种树,孙子得果”,所以又名“公孙树”。
据2010版《利川市志》记载,兴隆场银杏树生长于500多年前,是国家挂牌重点保护的古大稀树。
春夏秋冬,古银杏树的风采随着季节而变幻。叶片由绿变青,由清变黄,初冬寒风阵阵,银杏落叶纷纷扬扬,在地面和屋顶铺上一厚厚的金色绒毯。
头一回近距离观看这棵古银杏,我心里不由暗暗称奇!
古银杏的树冠是由三棵树的龙骨虬枝支撑着的,足以覆盖十几亩地。三棵树就像从硕大树兜上长出来的“三兄弟”,大的一棵高22米,胸径3.5米,另外两棵稍微小一点。三棵古树像三位醉酒的老人东倒西歪坐在盘根错节的树兜上,还搂抱着一座小小的观音庙。三棵古树的树干上突起一堆堆肿节,奇形怪状的瘤体上又长出大大小小的树枝。
往上看,中间树干上,有一根碗口粗的树枝横楔进另一根树干上,在空中搭起一座独木桥,当地人称为“自生桥”,被列入谋道镇48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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