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夏后,无处不在的蝉声如同一张密网,从清晨到傍晚,鸣奏不停。顽皮的孩童在林荫小道中奔跑,仰起小脸瞧向树冠,想要找寻声音的来源,却被树叶间跳动的光点刺得睁不开眼。
无蝉鸣,非夏日,作为夏至三候之一,蝉被视为夏的灵魂,民国学者叶玉森曾称:“蝉乃最著之夏虫,闻其声即知为夏矣。”午后,那一声声“知了、知了”的蝉鸣,似乎被施了魔法,欲使人坠入慵懒的梦乡。
蝉是种长寿的昆虫,最长寿命可达17年,但它一生中绝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一朝破土,一鸣惊人。《史记》中载:“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其中“蝉蜕”为“脱胎换骨、精神升华”的一种象征,蝉也颇似大彻大悟的觉者,知了当下,不受浊世污垢,逍遥自在地浮游于尘世之外。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蝉牢牢占据一席之地,它是铸刻在青铜、玉器之上的纹饰,是佩戴的玉器,亦是书画文章的创作题材。国人自古便有崇蝉、尚蝉的情节,在汉代,人们以蝉的羽化比喻人的重生,并将玉蝉置于死者口中,寓指精神不死、再生复活。另一方面,古人以为蝉栖于高枝,风餐露宿,不食人间烟火,有“饱而不食者蝉也”之说,正因为这份脱俗,“蝉”成了清高、廉洁的代名词,为托物言志的文人所推崇,咏之颂之,或寄托理想抱负,或暗喻艰难处境,最终转化为古诗词中特有的精神意象。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还赋予了蝉更多美好的寓意。晋代陆云将蝉性归纳为五德:“夫头上有缕,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常,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将蝉视作君子立身的榜样,其评价不可谓不高。
对于讲究天人合一、以万物为师的中国人来说,蝉在塑造国人性格、民族风骨方面所作的贡献功不可没。不少文人以蝉自喻,譬如初唐名臣虞世南,性情刚烈,直言敢谏,曾写下“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咏蝉绝句,以此表达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决心。及至骆宾王,也曾在狱中写下“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的诗句,抒发清高廉洁的品质无人相信的悲愤情怀。
二
一茬又一茬的蝉陪伴着我们成长,皦皦蝉鸣最能唤起童年的记忆。在笔者家乡,蝉的幼虫又称“爬蚱”,是一道美味珍馐。幼时,每到夏天,人们都会在暮色弥漫之时,打着手电筒去小树林里摸爬蚱。曾经,我得了两只即将脱壳化蝉的爬蚱,为亲眼见证他们羽化成蝉,我为它们准备了精美的盒子,满心期待它们能够在这个舒适的小窝中化蝉。但没过多久,两只爬蚱便奄奄一息了。如今细思此事,不禁叹息:蝉作为天地间的精灵,文人笔下的高洁志士,又怎会在昏暗狭小的盒子里,完成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蜕变呢。从此,我对蝉更多了一分敬畏。
蝉鸣,是大自然的馈赠,若能在盛夏寻一处阴凉,听蝉鸣高低错落、余音袅袅,体会“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境地,哪怕只是片刻,也足以扫除烦恼、涤荡心灵。可近些年来,都市化进程加快,越来越多的树木被砍伐,泥土小道被柏油马路替代,人们的生活便捷了许多,但对蝉来说,却是致命性打击。它们的爪子再硬,也硬不过层层沥青,有多少爬蚱打不开出路,一生不得见阳光。哪怕是侥幸从马路旁的绿化带里钻出来的爬蚱,又在寻找树木的过程中被过往的车辆无情碾压。
每每蝉声响起,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多年前看到的满地“尸首”的惨状。那时我还在上中学,晚上放学回家,经过一条有绿化带的马路,昏黄的路灯下,遍地都是想要爬到对面树上,却被过往的行人和车辆踩踏、碾压得粉身裂骨的爬蚱。它们在黑暗的地下,也曾希冀有朝一日能够拥抱蓝天,能够歌唱灿阳,能够恋爱求偶、繁衍后代。但现实就是那么残酷,还没等开始,就将它们脱壳化蝉的梦想撕得粉碎。
我俯下身去仔细瞧,冰冷的水泥地上,所有的爬蚱都肚肠破裂,腿脚四散,一种悲怆萦绕心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大道天行,万物生而平等,不能因为微小,就否认我们给它们造成了伤害。那时我就想,可不可以在有绿化带的马路上,在爬蚱们破土而出的季节,铺上一些装置,设上一些路标,让行人多多注意脚下的小生灵,让它们能够平平安安地化蝉呢。
毕竟,我们已经破坏了它们的生存环境,保护那些还能出土的幼虫,也算是为这个物种在地球上的延续尽一份绵力。夏天离不了蝉声,真的不希望若干年后,我们的儿孙指着古诗句问我们,蝉是什么。少了这一样自然的音符,将是人类莫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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