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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年】楼顶记(散文)

住城中村的时候,冬夏难熬。冷时冷死,热时热死。那村里的房子是摞起来的火柴盒,墙壁薄如纸,不保暖不经晒的。
  
特别是夏天,西安也是火炉子,村子更不好过了,那真是:夏夏夏,火辣辣。铁钉发芽,石板熔化。蒸笼世界好狰狞,胜似那千刀万剐。三昧真火头上顶,九重岩浆脚底架。撇下佳人借扇子,寻得王婆买西瓜。汗淋淋,滴滴洒。小蛮腰,大裤衩。三餐无味人瘦怕,唯有清风最无价。蟠桃叔命休矣,再热下去人就要日塌!
  
我年轻的时候住大雁塔附近的后村,一到苦夏,多了一项功课。就是一大早起来,少不了接一脸盆自来水晾在楼顶,这才出门上班去。
  
晚上回来,等夜幕降下来了,就光着膀子,肩上搭着毛巾,脚上踩着塑料拖鞋,摸着黑,窜上楼顶,找自己的脸盆。楼顶已经七七八八摆了那么多的脸盆了。塑料的,花花绿绿。脸盆从村口的小超市买的,小超市还卖“康师傅”的弟弟,正儿八经的“康帅溥”。
  
脸盆寻到了,开始冲凉。
  
水晒了一天了,温热。哗啦哗啦,全身的毛孔瞬间打开,又凉快又清爽,有脱离苦海而飞升仙界之感。楼顶的夜风大,此时吹过来,甚至已经隐隐可以感到冷了。这一刻,才觉得清风快哉,人间值得。
  
楼顶冲凉的可不是一个人。每个脸盆都有自己的主人,毫无例外全是臭男人。摩的司机小李、装修师傅王胡子和他儿子、灯具城的四眼、卖彩票的小胡子、贼娃子黑娃、大学生小四川、网吧管理员小涛、吃软饭的宝宝、安利公司的志国、小报记者小杨……对,小杨就是我。
  
反正都是男的,夜色里赤裸相见,彼此亮宝。
  
冲完凉,有人就悠哉下楼了,屋子热如烤炉,自然不回去,溜达到附近的大雁塔广场看喷泉,或者到村子的夜市吃龙龙妈的烤肉去。也有不下楼的,在楼顶聊天,抽烟,或者发呆。黑暗里,几个烟头亮着。再往上,天上的星星也亮着。往远处看,村外城市的群楼灯火明灿。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人间寒暑和它不相干。
  
也不知道是如何约定俗成的。九点以后,冲凉活动就要告一段落了,因为这时候有女房客陆陆续续上楼顶了。叽叽喳喳和嘻嘻哈哈的声音和廉价脂粉的气味也跟着上来了。
  
楼顶此时有男有女,是一个阴阳调和的世界了。冲凉时楼顶水泥板上的积水这时候基本也蒸发掉了,水蒸气被说说笑笑的声浪压制着。
  
也就一眨眼功夫,楼顶铺满了凉席。看似凌乱随意,其实有序有章法。谁占哪块地方,谁挨着谁都是有下数的。比如刘姐,会不动声色用她的凉席把小玉和小胡子隔开。
  
小胡子,原来是个黄牛,倒车票,后来在村里租了一个门面卖彩票,反正这辈子和票有缘,这小胡子带着媳妇和小姨子一起住,一间房子一张床,也不知道晚上咋睡。后来媳妇跑了,只剩下小姨子,住了大半年才走。这大半年里更不知道咋睡了。楼上人都看在眼里,只是不好问。
  
小玉头发刚洗过,湿漉漉的,穿着带袖子的小睡衣,看着都热。小玉手里捏着一把塑料扇子,摇啊摇啊,上面印着考研培训机构的广告。小玉大学毕业后,也没找工作,准备考研。刘姐就爱读书人,口头禅是:养娃不读书,不如养头猪。
  
凉席不能直接铺在水泥地板上,滚烫。楼顶有许多木头床板。床板铺下去再放凉席,这就对了。小胡子献殷勤,帮小玉搬了床板,本来想趁势挨着小玉铺凉席的,可以和女大学生拉几句呱。却被刘姐插隔住了。小胡子也不恼,默默掏出两枚硬币,摸索着夹住下巴上的胡子,猛地一揪。旁人看着都觉着疼。
  
一时间,凉席上或坐或躺了诸多热腾腾的肉身。聊天的、借着月色摔扑克的、戴着耳机听歌的、吃水果的、哄娃的、打电话的……那时候手机也只能打电话。
  
不少人带着枕头来的,夜深了就睡在楼顶了。此时还早,还要热闹一会。那么多张嘴喋喋起来,除过新闻旧闻,还传是非。其中最经久不衰的话头就是偷偷地骂白肚子和房东不是个好东西。
  
白肚子也是楼上的房客,是肉夹馍店里的打馍师傅。人胖而白,衣襟显短,一年四季都要露出一截白肚皮,所以就有了个这外号。白肚子打得一手好馍,标准的“铁圈虎背菊花心”。也打得一手好老婆,他的名言就是打到的老婆揉到的面,一天不打几回老婆就像油泼面里没搁辣子没搁盐,没滋没味了。看着老婆不顺眼,一个耳光上去了,又脆又响。院里人看不惯,也有劝的。白肚子眼皮一垂,说:唉,黑面馍馍酸黄菜,自己老婆自己爱。我也心疼她,舍不得打哩,可就是忍不住呀。你想想我受得啥罪,一天十几个小时在火炉子跟前烤着,蛋核都烤干了,换了谁火气能不大?等我老了,脾性就凉了,就舒展了,就不打了,发奖金我都不打,枪指着我都不打。就算她打我,我也不还手。
  
这胡搅蛮缠不是人话呀。慢慢就没有人劝了。只有房东嫌白肚子打老婆动静太大,吵着他了,有时候会跳出来吹胡子瞪眼地训上几句:你个挨锤子的白肚子,打个老婆都不会,咋哇乱叫的,你杀猪过年呀。你不会拿被子把头蒙住打,你不会拿胶布把嘴粘住打?
  
这更不是人话了。房东其实自己不打老婆的,头一个老婆得病走了,他没法打。顶多打一下头一个老婆留下的娃,小名叫淘气。房东又娶了一个二老婆,进门没有几天就把他降伏住了,发起威来把房东,房东娃淘气,房东他爸,还有房东那条德国黑背狗一起收拾。房东是个浑人,为了保全自己和狗,就和这二老婆一起收拾他爸和他娃淘气。两口子不让老汉在屋里待,嫌咳嗽吐痰太烦人,就让整天在门口坐着,冬天裹个棉袄,夏天顶个草帽。村里人看他家的笑话哩,说巩老三屋里高级,门口配着门卫着哩。房东姓巩,行老三,上头还有两个姐,所以村里人都叫他巩老三。
  
巩家大姐是个有良心的,时不时来看老汉,塑料袋里装点吃的,肉包子居多,老汉爱吃肉包子,有时候就是炸油糕、豌豆黄之类的。巩家大姐来了也不敢进门,眼皮把眼泪夹紧,肉包子塞到老汉手里就走了,不敢让他兄弟巩老三看见,看见就骂哩,说大姐是羞臊他的脸来了。然后肉包子就抢过去摔在地上喂狗了。后来淘气上学了,放学的时候,巩家大姐就在校门口等着,把吃食装到淘气书包里,让淘气给巩老汉带回去。谁知道,淘气走一路吃一路,等到家门口手里就只剩下一个塑料袋了。气得巩老汉骂孙子是吃屎长大的。淘气也可怜,在家也是个吃不饱的,挨打挨骂倒是家常便饭。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吃了他爷几个包子就挨骂了,淘气心里也有气,呛他爷哩,骂他爷是个老不死的,这话也是跟巩老三两口子学的。
  
整栋楼的人都说,也就是有巩老三两口子这样的房东才能有白肚子这样的房客,换了稍微是个人的早都把白肚子撵出去了。
  
小胡子感叹说:打老婆算什么,我是不打老婆的。
  
贼娃子黑娃问他:咦,你不打哪个老婆呀?
  
小胡子急了:嘴上积德,不要胡说。那是我小姨子,人家还是大姑娘,以后还要嫁人哩。
  
黑娃不依不饶:嫁我嘛。你姐夫,我妹夫,我和你当挑担。
  
小胡子:我日你妈。
  
黑娃想回骂过去,却突然闭嘴了,因为白胖子笑眯眯地上楼来了。众人眼皮一翻,也不理睬他,又纷纷说起别的事情来。
  
一个说放暑假了,有个娃,家里是支摊子卖油条的,大人忙得不管娃。娃到莲湖公园耍水,掉到池子去了。喝了几口脏水被捞上来,然后就拉肚子,进医院花了三四千。娃他爸说,日他嫂子的,一个月算是白干了。
  
一个说有个小伙抽奖,抽了个宝马,人家却不认,说他的奖是假了,小伙气性大,当场爬上广告牌就要往下跳,然后记者就来调查这事了。哼,好戏到后头哩。
  
一个说后村说拆又不拆了,但是迟早也要拆的。
  
一个说最近派出所检查暂住证的事情。
  
一个说天气预报,说下礼拜有雨哩,到时候就凉了……
  
说着说着,夜深了,楼顶静下来了。醒着的醒着,睡着的就睡着了,也有打呼噜的。更有寻刺激的少年夫妻,哼哼唧唧的声音那是憋不住的。天上的星星更稠了。
  
我睡不着。一想到天一亮还要上班,就更睡不着了。
  
四点多的时候,楼顶横七竖八睡着的人里有个人影起来了,蹑手蹑脚地下楼。那是刘姐。她是个卖鱼的,早早就要开车到市场进货。她一个人供养两个大学生,儿子在武汉大学,女子在复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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