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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荷.旧时光】鞋子的故事(散文) ——无

俗话说“没有鞋,穷半截”,可见,这鞋子对人是多么重要。一个人,从襁褓中出来,就要穿鞋子走路,一直走完属于他自己的一趟人生旅程。有鞋穿,人们习以为常,不会老想鞋子的重要;要是没有鞋呢,没有合适的鞋呢?就会有好多故事。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草鞋更是立下汗马功劳,没有草鞋,革命成功的弯路还会更多;忘记是哪出老剧了,里边有句唱词道:“想当年穿缎鞋,一日三换,到如今穿破鞋,麻绳来连”,你看,鞋子反映了这位小姐的命运,成了她沉浮的象征;父亲当年给乡亲们写信,提到一句“今天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早穿不穿”,是用“鞋”来比喻生命,人到了风烛残年,明天就不知穿不穿鞋了,从而感化在外的儿女们,应该及时孝敬父母。
  
我的三个鞋子的故事,不仅是我最早一段难以忘却的人生亲历,也让我体会到不少人间冷暖。
  
一、五眼棉鞋
  
这是我小时候,穿过的最体面、最暖和的一双鞋,这年我开始上初中,年龄十三四吧。鞋,是妈妈给做的,纳的白色鞋底,黑色条绒鞋面,白布里子絮的新棉花,鞋面上,钉有两排十个白色气眼(五眼棉鞋,因此得名),穿鞋带。这双棉鞋,妈妈做了足足两个月,大年临近时,才做好。妈妈说,一则过年了,要穿新鞋,给姑姑舅舅们拜年,出来进去的,显得精神;二则,开学就上初中了,要到瓦房庄去上了,没一双像样的棉鞋,人家笑话。那个时候,是春季始业,小学五年,在村里上,都是村里的孩子;初中,就到公社所在地的村庄去上了,二三个村的学生集中在一起,老师来自四面八方。
  
第一天穿上这双棉鞋,是大年三十的早起,妈妈从她平时锁着的红色板柜里找出来,亲手递给了我,把那双底子磨破、前边快顶出大脚拇指的棉鞋扔掉,换上这双新棉鞋时,我的脚下好像生了一座暖炉,热乎乎的,霎那间,两腿觉得有一股热流往上涌、涌,一直涌到头顶,回身再打量自己时,觉得个头也高了一节儿,赶紧跑出家门,来到门口,恨不得让全村人都看到我,我有新棉鞋了,条绒五眼的,跟买的一样!
  
这时我才发现,棉鞋并不合脚,大,鞋带系得很紧了,几个脚指,还是顶不到头。又跑回来问妈妈,妈妈说:“是呀,你还在长,长个儿,长脚,条绒结实,一年穿不坏的,底子磨薄了,再钉上鞋掌,又穿二年。”我“哦”着,明白了,盼望快快再长两岁,棉鞋就合脚了!
  
早几年,爸爸当老师,一心扑在学生身上,家里分得的十几亩土地,全是妈妈打理,累得她腰酸腿疼,落下一身的病,干活显得很慢;现在生产队了,爸爸、哥哥们下地干活,她每天为一家六七口人做饭,还要喂鸡喂猪喂羊,收拾院子里的菜蔬,没有时间上炕做营生;多年的粗活缠身,很少有机会闲下来,所以,她也不大会做营生。但这双棉鞋,她在我五年级暑假时,就和我说,着手给我做双棉鞋,已经把鞋样子从隔壁二婶家替来了,让我抓空帮她喂喂猪羊的,她好腾出点时间。过了中秋,我看见妈妈就翻箱倒柜,找出一团大大小小的破布头,打一小盆浆糊,将布头抹撒平展,一块块儿地粘在面板上,粘成铜钱厚的夹纸,凉干,扯下来,照着找来的鞋样子,剪成一双鞋底,用白布包好,就开始纳鞋底。纳鞋底,是做鞋最费时的环节,也是鞋子结不结实的关键。针锥子、大针头、顶针、线绳,这几样东西在妈妈的双手上来回翻动,扎眼抻线,一个个针脚,就在鞋底子上延展开来,锥子钝了,妈妈就从头顶上划几下,再扎眼。妈妈的头发很厚,很硬,但已经白了不少。鞋底子纳完了,就剪鞋面、絮棉套、做鞋里。有时夜间我一觉醒来,妈妈还在忙乎。市里百货大楼,有现成的棉鞋,很好看,但我知道家里没钱,不是妈妈不舍得。
  
初中二年,两个冬天,我就是穿着这双棉鞋度过的。早上去,中午回,下午再去,晚上再回,一天两个往返,12华里的路程,这双棉鞋,忠诚地陪伴着我。初中毕业那年,棉鞋合脚了,但两个鞋底子,也磨薄了,就找钉鞋的,钉上了两个皮掌,觉得更把脚了。
  
让我最难忘的,还是我踏着这双棉鞋,去中考的情景。应该是1971的腊月,那天,大雪铺天盖地地下了一夜,凌晨3点,老师就挨户把我们几个考生叫醒,我就穿着这双棉鞋,踏着没膝深的大雪,走上了中考的路。在我的《那年我中考》文章里,这样记录着这次考试:“如同一支执行特殊任务的小分队,我们七个人,在老师的带领下,踩着大雪,顶着寒风,向北,向车轴山中学前进了!一种庄严神圣之感在心头升起!
  
太早了,四周白茫茫一片,没有一点亮光,不断出现在眼前的稀稀拉拉的几棵树,告诉我们北去的路。我们相互招呼着,倾着身子,错落散乱地向前蠕动着,黑影幢幢,如同几个雪夜里的幽灵,身后留下一个个黑黝黝的雪洞,怪瘆人的……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到了车轴山中学,12华里的路程,我们走了3个半小时……抖抖身上的雪,跺跺脚上的冰,我们进入了考场……好在考题似曾相识,答得顺利。心里放松了许多,这才觉得双脚一阵阵疼痛,往下一看,啊,一摊水,已经流向了过道,双脚如同泡在水里。条绒棉鞋早就湿透,冻成了冰坨,双脚失去知觉,教室暖和,逐渐融化成水了。”
  
感谢老师,感谢棉鞋。高中毕业后,棉鞋已经走形,鞋底子也烂透了,但我把它放在了柜底下,仍未舍得扔掉,是要下雨阴天的再穿?
  
二、偏带凉鞋
  
冀东的夏天,来得早,年味没退,春风数次,炎热就逼上门来了。
  
我热盼一双凉鞋。
  
三个半小时的雪路,冻成冰坨的棉鞋,给我带来的是好运,我成了车轴山——这所百年名校的一个高中学生,还被选为副班长兼学习委员(因提前下山吃饭被撤职,后又当了体委)。有老师告诉我,全年级8个班,60多个班干部中,只有两个是非团员,我是其中之一。顺便说一句,车轴山虽是高中,但对学生干部的使用,如同大学,赋予学生干部很大独立管理学生权力,这是传统,也是格局,并未因哪个校长被打倒、哪个教师蹲牛棚而改变。这对来自乡庄的孩子来说,是个大锻炼。
  
我,就在经受这样的锻炼。老师进来了,我喊起立,老师给学生们鞠完躬,我喊坐下;各学科作业本收发的科代表,都由我安排调度;学习小组、黑板报更换、课程调整等诸多事项,老师们都安排我上讲台和学生们交代。我的形像,每天都立体性地呈现在40多名学生面前。特别是我当了体委之后,每天跑早操、做课间操、课外活动,都是由我带队,我有特权似地,在队列之外,跑前跑后,纠正学生们的不规范动作,喊立正稍息向前看齐,喊一二三四,向班主任或体育老师报告情况。我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每个声音,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衣裤鞋帽,什么颜色样式,有无污点、褶皱,都在学生们的窃窃私语之中。
  
校园,也是美丽独特迷人的。广阔的平原,突兀地矗立起一座高山,山之阴,苍松翠柏,小径阡陌;山之阳,中、欧各式房屋,依山势鳞次栉比;古槐翠竹,灌木花卉,掩映期间;山顶上,无梁阁、文昌阁、药师灵塔,东西排开,直插云霄。
  
一切,展示给我的,是全新的世界,我徜徉在亢奋之中,我游走在激情的海洋,这让我这个从来不修边幅的少年,也不得不注意穿着打扮起来。
  
夏日到了,凉鞋,是我的第一诱惑。好像过了“五一”,男生女生们,就将凉鞋穿来校园,各式各色的,渐次增多,食堂里,教室中,跳跃着凉鞋的影子,特别是同学们从山下踏着一级一级的石阶,走向山上教室的时候,从下往上一看,简直就是一个凉鞋的乐园。
  
找妈妈吧,妈妈是解决所有儿女各种难题的能手。
  
“容个空,我想想。”她从来都是想方设法满足我的要求,这次上了高中,她更格外地高兴。
  
借钱买,向老姨要,向舅舅们讨?妈妈肯定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想过了,直到过了一周,妈妈才拉我进屋,认真地和我说:“我想了,就以你自个的名义,给你大嫂子写信,管她要,就别再给你大哥写信了,这事一准成。”妈妈俨然交代一件大事,显出一种释然感,同时交代我,信如何如何写。
  
当时,我没有琢磨透,妈妈为什么想了这么个办法,但事后,不得不为妈妈的绞尽脑汁而动情。家里的日子多年困窘,吃烧不足,姨、舅、还有其他亲戚们,都在持续的帮衬我们,以后还不知什么是头,妈妈实在没有脸面,为我的一双凉鞋,和他们张嘴;大哥呢,工作在北京,两个孩子,8岁、4岁,老岳母也住他们那里,5口人,靠他和大嫂的百十元工资,维持在北京的生活,这百十元工资,每月还必须拿出10元寄给家里,给妈妈买药、我们去北京游玩、过年过节、大事小情,大哥还要支出,没有一件事,家里不向大哥另外张嘴的,何况,这时的大哥,正在东北七台河林场接受改造,一年回北京一次,不知下步何去何从,大哥的心情,可想而知,妈妈惦记大哥,才不让我再给他添乱。
  
就按妈妈说的,把信寄给了大嫂。我上着课,也想象着邮递员在我家门口喊妈妈的情景,邮递员真好,他把包裹直接送到我家(熟悉了),周六我到家时,妈妈已经打开包裹,把凉鞋摆在了炕上,等着我。是一双棕色的休闲凉鞋,前露脚趾,后露脚跟,橡胶鞋面,有松紧,海棉坡跟,厚底,颜色正,底面柔软,很时尚。我拿在手上摩挲着,想象着穿上来自北京的凉鞋,站在同学面前,我该是什么表情。妈妈站在一旁,抿嘴笑着,让我赶紧穿上。
  
但,鞋小,至少小两个号码,穿在脚上,把鞋后带放到最大,脚趾顶到头儿了,脚后跟还要多出鞋跟半寸多,在高高的海棉后跟上悬空一截儿。鞋面的两条带子,更是箍在脚背上,勒得发热。
  
“信上,没写号码?”妈妈咂嘴问。
  
“写了,40号,你不嘱咐我半天,要写好鞋号么!”我答道。我确实写了。
  
“那咋办呀?对付着穿吧!”妈妈思忖良久,说出这一句,就做饭去了。
  
我就对付着穿着来到学校。但正如一句俚语所说,鞋子合不合脚,自己穿了才知道,上山上课,下山吃饭做操,我的双脚,经受了特殊的考验,脚背绷得发紧出汗,脚跟被硌得生疼,脚后筋,被鞋带勒得红肿,双脚,好象不是我的了,每天晚上到了宿舍,把鞋脱掉,才觉得脚是自己的,被解放了。
  
双脚受点委曲,还算小事,让我更难堪、更尴尬地是,我走路姿势发生了变化,上台阶时,脚步大小不等,身子摇晃,早有细心人和我开玩笑:“喂,你那双鞋是从哪偷来的吧?”我脸一红一白的,不知如何应答;带领学生跑步做操的时候,女生们看着我的脚,挤眼偷笑,让我说话都不自在。总之,这双凉鞋,不仅没有给我带来酷暑的凉意和虚荣的满足,而是带来不少苦楚和尴尬。
  
我忘记这双凉鞋是否穿完两个高中的夏天,也忘记这双凉鞋最后的去向,我只记得,30多年后,大嫂来老家,我同她提起此事,大嫂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那时,你大哥在东北,我带两个孩子在北京,也没钱买,是我大姐给我的,女式凉鞋,还没舍得穿,正好你来信,说上了高中,就给你邮来了。”
  
我眼圈红了。大嫂不会撒谎。
  
三、军用胶鞋
  
1974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在吼吼呼叫的北风中,我毕业了,离开了车轴山。尽管,学校的生活很艰苦,两间一明的宿舍,东西通铺,一屋住18个人,一人生了虱了,别人的棉裤上就有小虫乱爬;上千人的食堂,大锅饭菜,齿轮、枪砂(玉米窝头、高粱米饭的戏称),熬白菜、炖菠菜,每天老三样,还吃不饱。我还是断了魂魄似地舍不得离开,德教双馨的老师,古朴典雅的校园,都让我如同诀别一个深恋的情人一样难舍难分,她给我带来知识,鼓起希望,让我找到了似乎属于我的感觉,发生的羞赧和尴尬,也是美丽的;更主要的,我清楚地明白,这次的离开,意味着,我的美丽的学生时代,就随着历史的车轮,一去不复返了,前边等待我的,是黑褐色的土地,是镑地,是锄草,是穿行在玉米地里的施肥打药,带锯齿的玉米叶子剌割地胳膊生疼,是烈日炎炎之下、忍着小麦芒不断扎向脸颊、拧着身子弯着腰的拔麦子,是日复一日地在会骂人敢打人的生产队长的安排下,跟土块打交道的汗流满面,成为一个不打折扣的、被城里小朋友称为老庄、庄稼佬儿、外县的农民。“回乡知识青年”,只是一个美丽故事的招牌。
  
我默默地卷着铺盖,卷着那个油渍斑斑、两边已露出棉花的被子,卷着那个已经由白变黑、里边装满麦秸子的草褥子,把它们用麻绳捆好,又拴在自行车后衣架上,三步一回头地走向学校的大门口,加入毕业离校的同学流之中。
  
一路上想的,就是如果高中的生活可以持续下去,多好;回去了,有什么路子可以尽快躲开让人厌烦的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父辈、长兄们耳濡目染的辛酸,我对农活的排斥,让我觉得一辈子献给农村,不亚于生命的完结。
  
离开农村,或避开下地干活的路径,当时有这么几个:1、市、县招工;2、推荐上学,工农兵学员;3、当兵提干,留在部队;4、公社广播员、电话员、拖拉机手、村赤脚医生、民办老师等;5、当大队干部,民兵连长、治保主任、大队长、大队书记等。这些好事,人人都想,个个都盼,但概率不足千分之一,要根红苗正,要有雄厚的人脉关系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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