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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与沈从文的心灵对话(散文)

【流年】与沈从文的心灵对话(散文)

  
2023年4月11日,下午5时许,我穿过凤凰古城门,走过繁华喧闹的街衢,来到中营街一条小巷,走进一座冷清寂寥的小院。
  
这座小院,就是您的故居。典型的湘西风格的明清建筑,分为前后两进,正房左右配以古色古香的厢房,10间房,中间有个小天井,飞檐矗立的屋架,坚实的灰色墙体,组合一起,十分协调,让我感觉秀巧精致。而苍老陈旧的板壁和明显修饰过的门窗,特别是那把折了腿的残破不堪的藤椅,破旧的木板架子床,都彰显着陈旧,彰显岁月的沧桑感。
  
故居陈列室里,您的许多书籍和文稿,您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时期的一张张清晰珍贵的图片,引导我穿越时光,缅怀您一步步走过的踏实而艰难的人生轨迹,一步步攀登的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的辉煌而曲折的人生道路。
  
在故居陈列室里,面对您的半身铜像,目睹您儒雅可亲的笑貌,您的箴言,仿佛在我耳旁响起:“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面对您的半身铜像,我不由合掌揖拜。揖拜之前,我对同行的人说,“我一生不拜菩萨,不拜鬼神,到这里,我要拜拜无比崇敬的沈先生。”
  
湘黔之行,必须去您的故居,是临行之前就在心里打好了谱的。因为,作为学中文教中文的读书人,在我的心里,您一个人,就是一座凤凰城。您用您的文学创作,成就了凤凰城。去凤凰城,不去您的故居,将是一场无法弥补的遗憾。我不想留下遗憾。
  
到了凤凰城,已经快到下班时间,您的故居行将关门,我也执意要去。最终,带队和两个当地导游,陪着我和夫人,踏进了您的故居。
  
“下班了,要关门了!”故居工作人员的一连催促几次。我凝神静气,合掌,俯首,揖拜三次,完成对您的礼拜之后,才心满意足,走出您的故居,走进淡淡暮色。暮色里,灯火开始辉煌,灯火辉煌里,您儒雅的面容,似乎仍在我的前面,浅浅微笑。
  
要去凤凰城之前,在家里,在飞机上、大巴车上,只要一有空闲时间,我都捧着一本书,默默阅读。这本书,就是《沈从文小说精选》。最先读的,就是您的代表作《边城》。
  
过去,我读过《边城》。那个叫“茶峒”的小山城,那条清澈婉转的小溪,耸立山岩之上的小白塔,清秀旖旎的山水,“田园牧歌”般的湘西风情,令人神往。纯真美丽活泼的翠翠,她年逾七十的外公——那个忠于职守乐于助人的老船工,秀拔超群深爱翠翠的二老傩送,同样喜欢翠翠又主动谦让的大老天宝,都体现着山野村人天真自然的情趣和质朴坦荡的性灵。
  
如今再读《边城》,是为真正走进这座湘西“边城”预备功课,也是为走近您做文字储备。
  
从瞻仰您的故居那一天起,要借助文字,与您进行心灵对话,就一直萦绕心头。但是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我却一直没有敲击键盘。因为,我觉得,我对您的了解,还只是一鳞半爪,我还无法照您思索,更做不到对您的人生和思想深入准确的理解,做不到对您笔下所描写的人物精准透彻的把握。
  
两个多月来,我大量阅读您的小说,您的散文,您的传记。随着广泛而深入的阅读,您颠沛流离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您湘西地域特色的文学创作,您独具眼光的文物研究,您“乡下人”出身所造成的自卑和自尊的矛盾纠葛,您对都市“现代文明”培育的虚伪、自私、怯懦、自大、庸俗的极度厌恶,您“不想依附任何人”的独立人生理念,您坚守文学要写“人性”、反对将文学当成“普通宣传品”、提倡文学与政治保持一定距离的文学创作理念,都在我头脑中慢慢清晰起来。您从外在到内在的形象,在我心里逐渐立体而丰满,慢慢有了照您思索的模式,我才敢借助键盘,敲击出我的心声,与您进行心灵对话。
  

  

  
故居陈列室里,有一张您童年时代的黑白照片。身穿棉布长衫,脚蹬皂靴,大脑门,宽额头,板寸头,耳朵支棱,眉毛斜竖,眼含忧郁,嘴唇紧抿。这个形象,处处彰显着少年的智和灵动,也蕴含着倔强和叛逆。
  
六岁,您就开始入仓上私塾学习。在私塾,从《幼学琼林》,到《孟子》、《论语》、《诗经》,除了读、写,就是背,重复、单调、了无生机。章句意义,先生不讲解,学生也不求甚解,稀里糊涂地学习,让您倍感无聊。
  
其他人的逃学成功,勾起了您的好奇。忐忐忑忑,有了第一次逃学,看了一天的木偶戏,让您着迷。说谎成功,骗过家人和先生,让您倍感侥幸。然后,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终于被识破,换来父亲和私塾先生的责打和罚跪。责罚反倒唤起您的抵抗情绪和恶作剧。一年之后,您被迫离开仓上,去另一家私塾。
  
私塾先生不打和自己有亲戚关系的学生,对您和其他人却大打出手,尤其对您毫不留情。私塾先生的不公平,更激化您的叛逆。您和另一位姓张的表哥一起,更频繁地逃学。不但在城里玩,还到城外山上玩。
  
活动半径的扩大,让您在读私塾一本小书的同时,开始阅读凤凰城内外自然和人事共同书写的一本大书。
  
穿过一条长街,街上,针铺、伞铺、肉铺、剃头铺、金银铺、皮靴店,鳞次栉比。染坊师傅的“踩布”,豆腐作坊里苗家妇女戴银穿彩的装扮,皿器铺里纸扎的无常鬼、阎罗王、金龙轿子、金童玉女,还有面馆擀面师傅和银器店里银匠师傅们精湛的手艺,都让您百看不厌。
  
西城监狱野狗撕咬被砍杀的尸体,沱江边河滩上被宰杀的牛的两行清泪,都让您充满好奇。东门大桥上看涨潮的沱江水暴怒异常,山野间蹑手蹑脚捉蟋蟀,都让您心花怒放。
  
从曾经当过提督的爷爷和投身行伍的父亲继承的胆量和勇气,湘西一带强悍的民风和游侠之气,也决定您在逃学之中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经常大打出手,然后,“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
  
逃学次数多了,您自然少不了被惩罚,被惩罚的时候,您的“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想起河里被钓起的鲤鱼泼剌剌晃动的情景,想起天上飞满风筝,想起黄鹂在空山中歌唱,想起累累果实在树枝上摇摇欲坠。在天马行空的想象里,您被责打和罚跪的痛苦便烟消云散。
  
您逃学,您从不用心念书,并不妨碍您在需要背诵时琅琅上口,这自然得益于您的聪慧睿智。您的聪慧睿智总是驱使您想弄清楚,骡子推磨时为什么要蒙上眼睛?烧得通红的刀为什么非要在盐水里淬一下才能坚硬?世界的自然之迷,您都想弄清,“我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家里和私塾先生却都无法为您解答。这个童年的疑惑,这个简单的方法论胚芽,似乎为您将来生命成熟后的思想和行为模式埋下了种子。
  
无疑,您极力要逃避的,是偏重传统道德教育的那本“小书”,只让学生死板记忆的腐朽教育方法。逃学之中,凤凰城内外为您展开的自然风物和人世风情的一本“大书”,为您将来的文学创作的独特的湘西地域特色和人物个性做了最基础的铺垫。
  

  

  
第二张照片,在棉布衫和白衬衣领子的衬托下,您年轻的脸庞,显得清癯消瘦,却棱角分明。澄明的眼睛,闪烁着黑亮的光芒,光芒里,又略含忧郁。眉毛微微上扬,嘴唇微抿,一部分头发,根根直立。这一切,都昭示着一个湘西小蛮子“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的倔强,彰显着“横竖要活下去”的坚毅。
  
这张黑白头像,是1922年离开湘西去北京时,您在湖南保靖拍摄的。
  
当时,您正好二十岁。二十岁的您,已经在湘西的杂牌军队里颠沛流离六年。
  
十四岁多一点儿就去当兵,既非您自觉自愿,也不是您的母亲狠心,而是旧家败落的残酷现实下您母亲的无奈选择。您父亲流落他乡,落魄潦倒,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不肯返乡。您的大哥耳聋眼瞎。您正当花季的二姐又因肺病早夭。您弟弟过继给了叔父。振兴家道的希望都寄托在天生聪慧的您身上,偏偏您又“顽劣”贪玩,逃学成风,为了您能改掉“恶习”,也为了您能混个一官半职,她才狠下心,在您小小的年纪,向一位军官求情,让他带您去当兵。当时,您体会不到母亲的“苦处”,到您三十二岁写自传的时候,您才体会到“母亲承受的精神压力之大”。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您沈家的败落,没有超过三世。您的经历,是当时社会大动荡大变革时期许多官宦世家的共同命运。与您同时代的鲁迅、老舍、巴金等人,哪一个,没有经历过由门庭若市沦落为门可罗雀的跌落悲剧?这种落差极大的人生悲剧,从反面激励他们,让他们直面现实,直面人生,促他们清醒,促他们“热血荐轩辕”,使他们成为一代文学大家。而后来的您,又何尝不是如此?
  
六年中,您先去辰州,然后,随着当地土著部队,在湘、川、黔边境与沅水一带,颠沛流徙。六年中,您做过卫兵,当过上士班长,由于字写得好,又做上士司书,还在警察局里做过收税员。六年中,您始终在底层行伍生活中辗转。
  
六年中,您的生命,始终在死亡的铁蹄之下旋转,您“眼看着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了对被杀的和杀人的留下人愚蠢残忍印象,什么都学不到!”六年过去,行伍的酷烈经历,杀人无数的惨痛现实,混沌蒙蔽的国民现状,让您忧心如焚。
  
六年中,一些人,一些偶然的机遇,引导您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逐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譬如那位曾留学日本的军中秘书文颐真,对您讲火车、轮船、鱼雷艇、氢气球,让您翻看他带在身边的《辞源》,使您眼界大开。在他的影响下,您订了一份《申报》,报纸帮助您及时了解天下大事,阅读到《副刊》上的一些时评和文学作品。
  
陈渠珍军部会议室里珍藏的宋明清绘画和铜器古瓷,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一套《四部丛刊》,让您在独处之时可以精心阅读和欣赏,自然而然就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宽泛熏陶。
  
与饱学之士聂仁德的亲密相处和认真交谈,更让您对“宋元哲学”、“大小乘”、“因明”学、“进化论”等中外哲学思想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让您进入形而上的思辨领域。
  
一个青年印刷工长送给您的《超人》和《创造》,让您“知道了些新的、正在另外一片土地同一日头所照及的地方的人,如何去用他们的脑子,对于目前社会做一度检讨与批判,又如何幻想一个未来社会的标准与轮廓”。让您“明白人活到社会里应该有许多事情可作。应当为现在的别人去设想,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应当如何去思索生活,且应当如何去为大多数人牺牲,为自己一点点理想受苦,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
  
五四运动爆发将近三年以后,新的社会思潮所体现的西方文化,“文学革命”的爆发,让您感受到猛烈撞击,让您向新思想“投了降”。让您有了新的社会理想和历史使命感。“我想读点书,半工半读,读好书救救国家。这个国家这么下去实在要不得!”
  
要读书,您就立志去北京。去北京,标志着您要从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乡下人”蜕变成一个读书人。这张黑白头像,就是最具象的历史见证。
  

  

  
第三张照片,应该是到北京以后拍摄的。
  
照片里的您,大背头,浓浓的黑发,浓黑的眉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嘴唇似开似合。这一切,让您棱角分明的脸庞,多了朝气蓬勃开明健朗之气。
  
其实,初到北京,住进了酉西会馆,您想进一所大学读书的理想就彻底破灭。读大学,必须通过入学考试,对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您来说,无疑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壁垒。您只好退而求其次,开始自学。
  
每天泡在京师图书馆里,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不同文体写成的新旧文学作品。吃点儿馒头和泡咸菜,聊以果腹。冬天,零下十几度二十几度的酷寒天气,您依然穿着薄薄的单衣读书。闭馆时间,您就坐在被窝里读您随身带来的《史记》。
  
同时,您又睁大眼睛,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阅读社会人事这本大书。琉璃厂等古董街,大量皇宫珍宝和宫纱缎匹的贱卖,让您感受到封建王朝分崩离析的征兆。
  
各届军阀政府,走马灯一样地“您方唱罢我登台”,派系倾轧,贪腐肆虐,许多老百姓头上,依旧高高盘着辫子,让您感受到社会需要从根本上重造。您想加入“文学革命”的洪流,用自己的笔,创造出具有新思想的文学作品,可是,您只有高小文化水平,您连标点符号还都不会规范使用。您明白自己的基础太差,但您抱定“既然为信仰而来,千万别要把信仰失去”的信念,沉着稳定,大踏步地往前走。
  
半年后,您租了一间储煤间改造的仅可容身的小房间,您叫它“窄而霉小宅”。这里却有一个最便利的条件,离北京大学很近。因缘际会,您成了北京大学不注册的旁听生。
  
在北大,您听过国文课,日语课、也间或听过历史和哲学。蔡元培做校长的北大,提倡“门户开放”、“学术自由”和“兼容并包”,胡适、李大钊、陈独秀、刘师培、辜鸿铭等不同信仰和风格的名师的授课,让您混沌打开,醍醐灌顶。让您“得到一种启发,并产生一种信心:即独立思考,对于工作的长远意义”。也激励您开始日以继夜地伏案写作,并四处投稿,然而都石沉大海,有的,还被人扔进废纸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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