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烟火】饥饿故事四题（散文） ——无

我记忆的底色，最浓重的是饥饿。饥饿袭来时的滋味是复杂的：浑身乏力，头晕气短，抓耳挠腮，一种强烈的渴望在血液中奔腾，自卑、无助、多疑、幻想等各种奇思异想同时袭来，搅得人天昏地暗。饥饿是贫寒的典型表现方式。我痛恨饥饿，但我也寄情于饥饿。小时候亲历的四件事，都与贫穷饥饿有关，但给予我的，都是思想的财富，人格的升华。
　　
一、一碗面条
　　
唐山老火车站在西北井南面，车站路东。我就去这个车站接大哥和妹妹。他们从北京来，妈妈让我们一起看看大舅。大舅在一个工厂工作，是个管技术的头头，对我家特别好，我家遇上灾荒或盖房子等大事，都要找大舅帮忙。
　　
骄阳似火，热流扑面，土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到火车站，已是近午，早上喝的那几碗稀粥，早就顺着浑身的汗珠，被太阳吸去了。偏偏车站广场的几家小店开着，有馒头炒菜、烩饼炒饼。闻着菜肴的味道，肠胃就更不好受了。但兜里分文没有，我不愿转头看这些小店铺，只盼快见到大哥和妹妹。
　　
“咱们就去大舅那里吃饭吧。”接上他们后，大哥说。
　　
大哥骑车，一前一后带着我们俩，十五分钟后，到大舅宿舍，我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大舅看出我的状态，说先吃饭吧！就带我们直接来到食堂,坐在一张桌前。大舅面色发黑，不到四十岁，背却有些驼。
　　
第一次来到工厂的食堂，工人叔叔的工作服，安全帽，大头皮鞋，都让我生出许多羡慕、渴望和联想。饭是炸酱面，大舅一共买了四碗，三小碗一大碗，他把大碗直接推到我面前，说：“城市里的，不缺嘴，农村日子苦，四外甥肚子没底儿，就吃这个大碗，不够再买！”我在家排行第四。大哥在北京一个大机关工作，妹妹寄养在秦皇岛姨家，前不多日，去大哥那里玩了几天，这次一块回来。
　　
我的鼻子酸了一下，使劲地望了大舅一眼，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风卷残云一般，碗空了。大舅又把他的给我拨了一半，说他吃不了，叫我帮他吃点。三下两下，又把大舅给我的划拉进肚子。
　　
吃饱饭的感觉真好！我那时十三四岁，还没什么思想。但就这一碗面条，给了我颠覆性的思考，让我终生不能忘却。大舅没因我小又土气、狼狈而怠慢我，而是如此细心地捕捉到我的困境与饥饿，让我吃得空前地饱！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吃不饱，又还有多少好吃的呀?我心里同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慰藉和满足，肉丁炸酱的余香，还有被人尊重的滋味，至今还在唇边萦绕。
　　
从此，关心弱者、知恩图报，植入了我的灵魂。后来知道，大舅工作很累，肠胃不好。六年后，唐山大地震，他震亡在单位里。他是被我扒出来的，面部被憋得青紫色，柳斗一般。
　　
二、两角钱
　　
那时的两角钱，意味着二两多散白酒、二两半肥猪肉，十盒火柴。母亲若是有几角钱在兜里，一天不一定要摸几回，就同鲁迅笔下的华老栓，只有硬硬的还在，她才能放心地去做别的事情。
　　
但是，经我手，丢了两角钱。
　　
这是秋后的一天，我去十里之外的北面村庄拾花生，那边是沙土地，花生种得多，长得也好。生产队出了花生，复收两三遍，就让人随便捡拾了，叫开圈。遇上好的地块，一天可捡十斤八斤，去几天，顺当了，就可捡回二三十斤。妈妈炒二斤，一家人好好吃一阵子，三斤多花生换一斤油，给家里换几斤油，再留二斤，过年招待客人。母亲就很重视这事。临出门，特意从大襟袄里兜，掏了半天，掏出两角钱，塞到我手上，盯着我嘱咐：“光吃花生肚子也受不了，给你两毛钱，从车轴山那块儿买碗面条吃。千万别丢了！”我向母亲深鞠一躬，把钱使劲装入裤兜，拿上小镐，和事先约好的几个小伙伴，就步行出发了。
　　
边拾，边往裤兜装；饿了，就从裤兜里往外掏着吃；裤兜满了，再掏出来装进袋子。这是拾花生过程中不断重复的动作。这块地没戏了，又转移到另外一块地。太阳晒，秋风吹，我们全然不顾，饿了，有花生吃，生花生，真好吃，脆生，甜润，还香，早忘了裤兜里两毛钱的事。花生吃了不少，几块地转过来，太阳已经西斜了，口干渴得厉害，就来到车轴山学校边的一个小饭馆里，消费母亲给的两角钱吧，顺便多要碗免费汤，解解渴，顺便休息会儿。但一掏兜儿，两角钱没了踪影。
　　
唉！真是但愿不如所料，每每却恰如所料！我断定，是掏花生吃的时候顺出去了。“啪！”我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咬牙切齿，摇头叹气，怎么就给忘了呢？！
　　
记忆中，最后悔、最可惜的事情就是这两角钱的丢失。一碗面条没吃到，对不起肠胃是小事，母亲会多么难受，那可是母亲给我掏出的心啊！
　　
傍晚回到家。母亲听后，脸颊刷地白了，眼睛无限怅然地望着我拾花生的方向，似乎想象那两角钱掉在哪块儿地了，或许还可能回来。
　　
这以后的二十几天里，母亲念叨了无数遍：“两角钱，还丢了；要是吃了，也罢！还丢了，丢了！怎么就丢了呢！”母亲真的没有怨我一句，但每次听到，我的心就像被刀剜了一下。
　　
不是嗔怪母亲念叨。我自责和后悔的是：没想到两角钱，在母亲心中竟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因为自己的大意，给母亲造成这么大痛苦！我怎么就没撒个谎呢？说是吃了喝了，我们几个伙伴一块儿享受了？
　　
更没想到的是，母亲的牙又肿了；接着心口疼，喘气都困难，什么活也干不动了。打针吃药，花去了一元多钱。
　　
当后来看到《朱子家训》中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惟艰”时，不由不默默地道一声：老夫子，后人感谢你！
　　
三、一筐菠菜
　　
这年，我该上高中，高中，是车轴山中学，就在我丢失两角钱的那个地界，一所百年名校。由于上边政策的调整，上高中由原来单纯的村、镇推荐，改为考试和推荐相结合，这给了我一条出路，村支书也换成了一个本家大哥，出路又宽了些。为了保证能被推荐，父母想请大哥吃顿饭。
　　
那时请客相当简单，打斤散白酒，包几碗饺子，炒盘鸡蛋，炸个花生，拌个黄瓜，就绝对够格了。但家里没肉没酒，又不愿手背朝下去借。
　　
“叫老三、老四他俩把那半畦菠菜割了，卖了！”父亲说。“能卖两块多，也就够了！”母亲附和。这天一大早，我和三哥还在被窝里，就听父母在堂屋这样嘀咕。
　　
无商不富，是古训。现在经商的，发了大财，转了命运，光耀四方，令人刮目。但那个年代，做买卖，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即使自产自销，也和投机倒把一个罪过。卖的人胆颤心惊，看的人说三道四，买的人萎萎缩缩。平时，家里自产的零星蔬菜，都是二哥偷着去卖，眼下，他去外地修水库了；父亲当过多年教师，出门就见学生，叫卖东西，张不开口；我们小哥俩，胆小心虚，村里几条街，都是叔叔大伯，同学伙伴，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声吆喝，得让我们多尴尬？要是去赶集，陌生面孔，还好一些，但这一筐菠菜，也不值得啊。
　　
虚荣值钱，自尊更有价值，但为自己能上学，父母愁成这样，我还能顾及什么呢？我先横下了心，又动员三哥。我们就统一了思想。
　　
要脸面是有条件的。斯文扫地，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么给自己鼓着劲，就从炕上爬起来，割菠菜、装筐、拿上杆秤，我们哥俩就一前一后，抬上这筐菠菜，挺直了腰，走出家门，上了街道。太阳刚刚升起，一家家土房上，冒出袅袅炊烟，街上，已有人扛着农具，向村外走去。
　　
就别在我们家这条街吧，好像不谋而合，我们也没商量，就抬着菠菜筐，直奔东大街，那里熟人少些啊！撂下筐，三哥动了心眼儿，他说他劲大，管过秤，打捆儿，要我管吆喝和收钱，谁都不愿意吆喝，但我说，为了我上学，也罢。我就不知从哪来的力量和勇气，“菠菜喽，新割的菠菜喽，五分钱一斤！”大声吆喝起来，声音是稚嫩的，高亢的，在南面大水坑的水面上飘荡，撩起轻轻的波纹，不知谁家的公鸡，不甘示弱，也一阵阵鸣叫起来，早晨的村庄，热闹了许多。我感觉自己是个英雄，被大家簇拥着上台领奖！两个多小时吧，筐里空了，点钱，我们对视着笑了，足足3元钱，都是“散碎银两”，什么都够了！
　　
我如愿以偿，上了高中，还有思想上的收获：艰难的处境可以逼出能力和技巧，勇气可以改变现状；而虚荣是对成功的践踏，是懦弱者的遮羞布。
　　
四、一次提前买饭
　　
高中，被编在二班，我还被任命为副班长兼学习委员。这是一所很漂亮的学校。平原之上，突兀地矗起一座山，山上松柏叠嶂，翠绿挺拔，无梁阁、文昌阁和药师灵塔三尊建筑掩映其间；山南从下往上，依次是大小高低不同的中式、欧式建筑；山脚，则是100多亩的大操场。这是县里的最高学府，也是县里学识最高、最多的人的聚集地，有五六个全国有名的大人物，都是从这里上的高中。
　　
但，这未能替代我的饥饿。学校要求住校，每月卖30斤粮食，转换成28斤饭票（粮食局扣水分），粗细粮比例七三开，这对于肚里没有一点油水的我来说，无疑是个痛苦的煎熬。想吃鱼、肉，另可花钱。二、三角钱一碗的猴顶灯（一份素菜上边顶几块方肉，浇上一勺肉汤）很实惠，但绝对吃不起，每天中午只能吃一份5分钱的熬白菜、菠菜、红萝卜等，早晚红咸菜，玉米粥、玉米窝头，肚子的感受可想而知。我看到，极少数城镇户口的学生，每天都可以吃到肉菜，将粗粮换成细粮，人家的面色都红润些，头发也黑亮些。因为肚子发空，就给人留下宽阔的思考空间，不平等的概念，在那时就深深注入我的骨髓。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少平的高中生活，正是我的写照！这也是我喜欢这本书的原因之一。
　　
教室在山上塔下，宿舍在半山腰，食堂在山下，操场在大门外。每天三次上山，四次下山，跑早操、上课、做课间操、吃饭、课外活动，体力消耗绝对是窝头稀粥所不能支撑的。我盼望快快升到高二，因为高二的教室设在山下。
　　
两节课后做课间操，偏偏还安排我整队带队，喊稍息立下向右看齐，做完这一套回到教室，我的肚子早咕咕叫唤了；后两节课，是在饥饿的袭击中，心急麻慌地熬过的。这种持续饥饿的折磨，让我终于犯了一个空前绝后的错误。一个周六上午，第四节课自习，我头晕目眩，虚汗迭出，六神无主，想到下午早回家，学校不会紧查学生纪律，就招呼另三个同学，拎上饭盒，溜出教室，径直来到山下食堂售饭口。
　　
开饭时间，不会因我们的到来提前；我们的最大便宜，是排了第一号。这时距卖饭时间还有10分钟。闲饥难忍，饿急的人到了饭口，主副食的芳香穿过肠胃，我肯定流出了口水。
　　
“你们是二班的吧，还有个班干部！”眼巴巴盯着饭口，盼望快快打开的时候，一个不大的、对我来说却如炸雷般的声音响在耳边。回头看时，双手不由扶住窗台——身子软了，是学校教导主任刘风楼，他大高个子，白净脸，四个兜的制服上衣，不怒自威，是全校学生最害怕的一位老师，全校师生大会，总是他在台上讲学校纪律，是学生心目中的“阎王”。
　　
结果特别简单。他把我们从山下的食堂又带回山上的教室，让我们在讲台边，一字排开，把班主任老师也叫上来，叫我们逐个认识自己的错误。我的声音是颤抖的，几乎晕倒了。
　　
坏事传千里，全校几百名学生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了，我的学生干部也自然被撸，代价太高了！饥饿简直就是个魔鬼！让我的人生第一次遭受如此不可理喻的打击与难堪！但饥饿又好像一把戒尺，让我明白了是非。此后，尊规守纪，积极向上，三个月后，又恢复了我的班干部职务。
　　
记得一个哲人说过：没有经过饥饿的人的思维，是不完整的，人格是欠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