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春夏】我爱每一个清晨（散文）

一
　　
接连好几天，一幅潇潇的山水，悬在窗外缥缈。
　　
六月是个多雨的季节，从小在江汉平原长大，已习惯梅雨的浸润，只要轻轻合上眼，便能浮现出“微雨霭芳原”的濛濛景致。
　　
天放晴了，推开窗扇，黎明的熹光已在东方显影。早起的鸟儿已将一个崭新的清晨鸣叫成忙碌的牧场。打开肺叶，深深呼吸雨后的空气，蓝天澄明，轻风徐来，夏日葱茏的植物气息，槐花的浓香，女贞的花瓣，玉兰的馥郁，氤氲成一个美丽的清晨。
　　
我爱这样的清晨。走下楼梯，走进小小的庭院，月季已打开昨日的花苞，绽放出瑰丽的姹紫嫣红；茉莉白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阵阵花香袭人；石榴结起籽来，糖果状顶端还残留叶脉的一抹深碧。修枝剪叶，打扫院落，骑上车，出门去。电动小摩带来风的速度，吹起刚洗微湿的头发，令人神清气爽。车轮转动起来，湿发在空气中也干了。
　　
只有早起，在这样的清晨，才能赶得上早晨的路边摊菜市场。端午节前后，是各种蔬果成熟的时节，附近的菜农在凌晨三四点钟就已在菜园里忙碌了，刚摘的黄瓜、丝瓜、油瓜，茄子、瓠子、豆挂子，西红柿、蛾眉豆、空心菜……经过清洗整理，已整齐有序地摆在路边了。新鲜爽嫩，掐得出水。另一边，鲜活的小鲫鱼、刁子鱼在水盆里跳跃，小龙虾总想爬出去溜走，鳅鱼鳝鱼钻来钻去唧唧咕咕。
　　
此时，阳光已穿过六七点钟的树梢，将柔和的光线撒向大地，绿叶涌出树枝，万物飞快生长。夏日来临，新生活开始了。
　　

　　
二
　　
我爱这样的清晨。
　　
我喜悦而平静地挑选菜品，趁着早上的清凉，买上一天所需的新鲜食蔬。
　　
经常光顾的那个菜摊，卖菜的孃孃已变成阿婆，岁月在她的脸上雕刻一道道皱纹。如果揽镜自照，我也不是当初的容颜了。记得初为人妇，我挽起菜篮在菜场穿梭，一个满脸堆笑的太婆隔老远就热情地招呼我去她的摊位买菜，在她的极力推荐下，我每次总是买一篮子的时令菜蔬，满载而归。回家来，总比公婆买的贵，且份量不足。一日，我走到卖菜的太婆面前，拿出刚买的一把蒜苔，放在另一台秤上去秤，根本就没有一斤。我说她忽秤，她脸上挂不住，却一句硬梆梆的话语丢过来：“这是大棚的新鲜菜，本地还没上市，当然贵，不这样怎么赚钱，还要赔本，买不起就别买！”看着她骤然变色，我才知道那虚假的笑容背后是这样的小算盘。正对面一位四十多岁的孃孃向我使个眼色，我退了太婆的菜，转了一圈，走向她的摊位。她的菜品新鲜，为人实在，从不缺斤少两。熟识以后，我要她时不时给我带土鸡和鸡蛋，她经常送我自制的腌菜，口味纯正很好吃。从此，在她这里一买就是好多年，直到她满头青丝变成花白头发，我也从一个不谙人间烟火的新妇变成了精通十八般厨艺的主妇。
　　
朱颜辞镜花辞树，我们留得住光阴吗？那时稚嫩的自己，面对一桌子的食材不知所措，不知从何下手。渐渐地掌握各种鱼的做法，学会了过年时炸肉丸，炸藕夹，学会了擀面皮，包饺子，学会了用心去做孩子爱吃的麻辣小龙虾。每年孩子生日，会邀请几个小朋友围坐一桌，从厨房一一端上孩子们爱吃的菜，供他们尽情享用。侄女小雨说：最喜欢小姨做的虾球，一口一个，太好吃了。小朋友羡慕女儿有个好妈妈，我沉浸在欢声笑语里，体会着当妈妈的成就感，那是一个亲子相聚的黄金时期。如今，家庭相册里还留有许多胶片时代的旧照，每每翻阅，那些闪亮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在夏天，我们吃樱桃和甜瓜，啜饮绿豆沙和糯米酿的米酒，夏季漫长且愉快，日子发出声响。每过完一个暑假，孩子们都猛地窜着身高，鞋子已不合脚，端午节前是必须买一套新衣裙的，仿佛一种过节的仪式感。
　　
随着孩子们的长大，崭新的生活在遥远的远方朝他们招手，当初的我和那一群家长朋友，已逐渐迈向中年的余韵。比我们年纪更长的熟识的面孔越来越少了，他们退了休，都到孩子居住的城市，帮助抚养孙辈了。
　　
在一个小城住久了，不知不觉半生已过，人与人之间都是熟面孔。一座城市慢慢如潮汐翻涌，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更老的老人，用额头的皱褶承接每日的晓岚和阳光。
　　

　　
三
　　
那天在菜市场无意中碰到二舅妈。
　　
她和我本无血缘，但因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我一直这样称呼她。
　　
几年不见，二舅妈脸上添了风霜，但依旧穿着得体，举止优雅。她的身边是个陌生的老爷子，和她年龄相仿，但不是二舅。前几年二舅患病过世，一段时间后，二舅妈的旧时同学听闻，一纸书信，一通电话，二舅妈从遥远的山东归来，几番踌躇，年过六旬的二舅妈还是和这位旧时同学走在了一起。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因为二舅妈的家庭成份，本已谈婚论嫁的两人未能成就一段姻缘。抱着这样的遗憾，他们各自成家，生儿育女，在各自的人生轨道运行，二舅带着二舅妈在远离故乡的外省工作定居，以为永远也不会相交，却迎来了这迟到的再续前缘。当最后阅读火热的情书，不是灶膛里的火苗，是他们燃烧的眼睛，那保存完好的书信，留住了他们跨越半个世纪的初恋。
　　
这样的清晨，带给我某种旧时光的气息。当七〇后开始怀旧，平凡便显出了它的弥足珍贵。从前，我那么急急匆匆，时间以分秒计算，每天早起，送完孩子上学，又赶着去上班，有时还偷偷溜出来买个菜，或者在下班途中顺便逛逛面包店，带着女儿喜欢吃的那款新鲜出炉的蜂蜜蛋糕，在校园门口翘首以盼，只待那个雀跃的小小身影如燕子般扑向我的怀抱。
　　
清晨的一缕微风掠过，吹散额前的刘海，遮迷了我的眼睛。
　　
那天，从即将毕业的孩子那里离开，我第一次流下伤感的泪，旅途中怎么也止不住，回到家扑在枕上揉皱面孔，狠狠地哭了一场，恣肆汪洋，大雨滂沱，响声雷动，哭得那么痛快，毫无遮掩，第二天带着红肿的眼皮出门。我终于痛彻心扉地领悟到，父母与孩子一场，不过是没有终点、不计场次的一次次告别。我再不舍，那些过去的时光也仅仅是记忆的外化和延长。一个崭新的黎明在远方，迎接年轻的跳动的青春。
　　
有时，与其担心，不如祝福，将祈祷化作无声的祈望，凝视孩子的方向。
　　

　　
四
　　
菜买好了，一袋一袋挂在电动车前面。迎着朝阳，我踏上车，启动前行。
　　
旁边是一所小学，六年的时光，孩子曾在这里度过。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操场上孩子们在踢球。一间音乐课室传来钢琴声，为孩子们伴唱。从前，我多么喜欢那急管繁弦般有浓度的生活，嘈嘈切切如急雨，催我奋发，伴我前行。记忆的鱼网打捞下去，捕获上来的是密密匝匝的欢声笑语。而现在，我更喜欢将脚步走成悠扬的箫管之音，以衬托这个静谧安好的清晨。热闹已让我远离，一切的奢华与隆重，都将走向朴素与沉静。
　　
一个童声在轻轻地唱，那美妙的歌声在耳畔飞扬：“红日微风吹幼苗，云外归鸟知春晓。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床畔蝴蝶飞走了。”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们留不住岁月，留不住夕阳，却可以迎接每一个清晨，让每一天都是新的。我爱每一个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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