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一天,莫非冥冥之中确有定数。
二十二年前的这一天凄风阵阵,苦雨连绵。我们去了满觉陇、桂花厅,去了南山公墓,在外婆的墓碑前你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说,这个世界上最爱你最宠你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外婆,一个是爸爸。
当时我站在你的身后说:“别难过了,还有哥呢”,可后来的日子证明,这话等于没说,甚至还不如不说。好在父爱如山——他是你眼前永恒的青山,他是你身后唯一的靠山,只是因为有了这座山,你才有了满眼里的希望,一身的坚忍,一路坎坷却也从未停步。
如今,青山变青冢,天柱化云峰——临走时舅舅说要去南山伺候他的爸爸妈妈、岳父岳母。而今天,正是舅舅上路的日子,那夹岸的桃花是在为他送行,那缤纷的落英是在为他铺路。他老人家这一辈子忍辱负重,克己复礼,现在彻底轻松了;他老人家这一年病痛缠身,倍受熬煎,现在终于解脱了。
可是你呢,你怎么办?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好长时间。那天噩耗传来,我的心里半是悲伤半是忧虑,于是告诉表哥:处理好爸爸的后事,照顾好妈妈和妹妹。而真正担心的是你,因为我知道,此后你是这个家里唯一可能长时间走不出哀伤和思念的人。
有种说法,父女是前世的情人,这话我信,依我对女儿的感情,依你和爸爸的感情,还有月牙和她爸爸的感情以及许多父女的感情,都可以印证这样的多少有些凄美的传说。窃以为,凄美才是美中极至。
我记得你小时候,家中的四个男孩都不愿意和你一起玩甚至常常把你气哭,只有爸爸心甘情愿地任你摆布;我记得你都多大了,还会当着丈夫和女儿面搂着爸爸的脖子撒娇,妈妈站在旁边直撇嘴;我记得你为了丈夫和母亲出现矛盾,为了爱情和婚姻发生冲突的时候,惟有爸爸是你的忠实拥趸;我记得每次你陪我去舅舅家做客的时候,大都是爸爸和女儿说笑,舅妈和外甥聊天。
我记得这次舅舅病重,是你一直陪护在他的身边,喂饭喂药,捶背揉肩,有时为了让他多喝下一口汤,你得像哄小孩子似的把他搂在怀里,轻声细语;我记得舅舅最后的时候睁开眼睛就是找你,那天本来说好了让表哥留下来照顾他,由你陪我出去吃饭,可是临走时他又改了主意,让你和表哥调个各——岂止是前世的情人啊地深受,来世也会在“三生石”上苦苦等候!
表哥对我说:爸爸走的时候很安详。我想原因之一就是有你在身边并且一直握着他渐凉的手,让他转身的时候心里温暖而塌实,而你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彻骨的冰冷,所以我说,让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一定是你。
这个时候,你和月牙特别像,前不久她和爸爸诀别的时候,也是我们这个大家庭中最最伤心的人——是哭不出来的悲伤,是说不出来的痛楚,是走不出来的怀念。所以那些天,我不离她的左右,经常下意识的拍拍她的肩,握握她的手,我知道,这时候的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
如今,你也要告别这辈子最爱你和你最爱的人,但愿有人会在身后把着你的肩膀,更希望你依靠自己的理性和意志慢慢走出来。走出来!这一定是舅舅最愿意看到的女儿。
八十七岁的舅舅当属高寿,他这一生活的有情有义,无怨无悔;他被病魔折磨的实在太痛苦了,如此有尊严的离开显然是一种解脱;既然他走的时候放心不下你,你就更应该好好的活着;他或许还有些遗憾,你要为爸爸继续活出个精彩。
你还要照顾好多病的妈妈,你还要操办好女儿的婚事,你还要参加世界合唱节的比赛,你还要学会开车,自驾北上。你还有心态日渐平和,退休后爱好广泛的丈夫,你还有从国外归来,能够让你实在依靠的哥哥,你还有我和悟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像舅舅那样做你的坚强后盾。
更难得的是,你还有得天独厚的杭州,你还有近水楼台的西湖,如今正是春风之柳浪、春水之花港、春晓之苏堤、春光之湖上的大好时节,你又有自由身、淡定心,那就多出去走走吧,切莫身在福中不知福,辜负了这人间天堂的绝美风光。
依我看,杭州人都有两条命,一条命活在人间烟火里,一条命活在水墨丹青中,如今,我们的外婆、你的爸爸并没有走远,依然呼吸在这春天永驻的湖光山色中,他们的眼睛像白天的云,夜晚的星,会时时关注我们的笑与哭,所以我们有义务笑,却没有权力哭。
还记得飞来峰下的那个布袋和尚吗?小时侯我们爬到他的身上照相,长大了我们站在他的身旁合影,最近我在新新饭店还看到一幅上世纪初有对外国情侣在这里拍的老照片,如今,那弥勒佛依然大肚开怀,可是百代过客呢,来去匆匆,那灵峰已经物是人非了。
还记得南山坡上的那个八角石亭吗?在那里远眺之江也便看破了人生的来龙去脉,看淡了生活的悲欢离合。当时你说:谁心软谁先走,谁心硬谁留下。其实应该说:逝者安详,生者坚强,而且二者是相辅相成的,特别对于亲人和爱人来说,哪一条命都不完全属于自己。
还记得满觉陇里的那个麻脸老伯吗?去年秋天我还看见他在挂花树下有说有笑的打麻将呢,凭着这份精气神,我看他老人家活到百岁不成问题。乐观是灵芝,长在高高的山崖上,它是长寿之源,也是人生之巅——真乐观者大都有高境界。我相信你的笑容。
我们都要坚强、乐观地好好活着,为了那些爱你和你爱的人。清明节快到了,今年的清明我们有了共同的去向,都要去给自己的父亲扫墓,所不同的是你在钱塘江边,我在碧流河畔。也许逝者已经欢聚一堂了呢,而许多活着的人还天各一方,因此,死亡也并不可怕。
又是这一天,怎么就那么巧呢?二十二年前的扫墓和二十二年后的出殡都在这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南山路上。那么,明年的这一天呢,湖山依旧,桃李复开,“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再过二十二年呢,那时候我们已经年近髦耋,还去闻莺阁吧,幸存的老翁老妪们都去,看雷峰夕照,品西湖龙井,一定会笑谈少年的无知,青年的荒唐,壮年的固执,老年的糊涂。
原来人生如梦,物欲皆空,惟有活在当下,活在可及。按照玛亚人的预言,距世界末日还有两年,按照中国人的均寿,我们只剩下二十二年。还说那弥勒佛,数他看的最明白,所以才“大肚能容,容尽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遍世上可笑之人”。如果此前我们还没有完全活明白的话,从现在起还来得及。就把这一天当作长桥吧,生者和逝者都重新上路。
此时,窗外大雪纷飞——有人说地球日渐反常,而我却觉得苍天有情,这漫天的春雪恰似为我们披白裹素祭奠亲人,不知江南可有风哭雨泣,按照出殡的时间,现在舅舅正在路上,仰望并且遥祝他老人家乘祥云,踏瑞雪,一路顺风,直奔九重,天堂鲜花似锦。
时光要抓住,背影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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