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果实（散文）

一
　　
在我的老家，村后有个山洼，那里曾经种植了一片果树，是属于大队的果园。
　　
果园里的果子总是遭人惦记。果林中间堆着一间窝棚，里面住着看果园的。他姓王，五保户，没儿没女。那里就是他的家，我跟父亲去买果的时候，看见屋里非常简陋，一个简易的锅灶连着土炕，四周为防风御寒，用蒿草捂得严严实实。
　　
买果用“果票”，这是乡亲们的称呼，白纸上划着方格，方格里印着伍分、一角、贰角、伍角字样，只有那个时代，生产队可以印“钱”，既是钱又是票，上面盖着大队部的公章，有的模模糊糊，像云遮日。王大爷看果园，兼卖果。他很认真，从不允许谁假借先尝后买之名吃果，告诉你甜就是甜，不信拉倒。
　　
等我在镇上住宿读初中，一次休假回来，和父亲又去了后山果园买果。窝棚里已经换了主人，是大队轮流派过去的。我问父亲，王大爷呢，父亲说，已经去世了，大队派人帮着下葬了，埋哪，具体位置说不清楚，反正是埋在山上。
　　
此后，我又去过几次果园，每次去，正是瓜果飘香的季节，枝头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果实，那果实沉甸甸的，有如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滴，闪烁着淡淡的忧伤。
　　
遗憾的是，几年后，附近煤矿要在果园那里修建蓄水池，那片果林遭到无情地砍伐。回老家探亲，妹妹给我带两盒当地的新品种水果，尝了下，味道还不错。但咂咂嘴巴，我还是问妹妹，有没有像咱村后原来果园里的大秋果，下霜后，又甜又脆，妹妹说，好多年不见了，不知为啥。
　　
不见的，还有我家老宅后的一棵海棠树，从我记事起，它就挺立在后园那里。
　　
树不高，但树冠已经触及房檐。春天花一开过，我就盯着那些螺丝钉冒大小的果子。这棵果树，讲究丰年歉年，丰年的时候，果实压弯枝条，如遇歉年，则果实稀疏，屈指可数。当时，我还抱怨，这树怎么跟人似的，还知道累，要休息。
　　
那时肚里没油水，总觉得饿，所以，从可以入口起，我就踅摸着伺机摘果了。父母总是警示我们，不要摘，没熟。但耳朵听进了，胃没听进。丰年摘几个果子看不出，歉年比较糟糕，摘果子的时候，觉得那果子眼球一样瞪着自己，心里突突跳个不停。结果，总是被细心的母亲发现，果子是青的，我的脸是红的。
　　
秋风吹来，果子转熟了，黄橙橙的，还带着一抹红晕。有时，正在树下转悠，常被一只从枝头掉下的海棠果砸到脑袋。这种时刻，我自然会想起来，一只苹果坠落，“砸”出了万有引力定律的故事。事后证明，我被果子砸了几次之后，终于悟出了点门道，学习更努力了，尤其物理成绩提高显著。
　　
到了深秋，这棵海棠树上，总有几只果子争先恐后爬到树尖，让我够不着，望果兴叹。最后熟透时，亮晶晶的，透明一般，我常常像看着星星一样痴痴看着，把口水咽下去解馋。有时发现不见了一只，急忙满地寻找，但怎么找也找不到，我想，它是不是真地变成了星星。
　　

　　
二
　　
刚来沪时，我所在的镇上有个“桃花节”，每年都规模空前，声势浩大，吸引很多城里人趋之若鹜。在此之前，只听过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想必桃花丛中，一定有位迷人的姑娘，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来去匆匆的游人，腮上飞红。读过崔护的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伊人去了哪里，桃花只是含笑不言，跟着一缕熏风去追吧，她洒下了一路芬芳。
　　
几次要专程去看桃花，都没成行。但每年夏季，我都能吃到桃子。偌大的水蜜桃，咬一口，甘汁流溢。很难想象，那么妖艳的一朵桃花，从不撒谎，粉唇轻启，说出的竟是一粒实心实意的诺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时，手里拿着桃子，左转转右转转，就是不忍张嘴，看，的确比吃更享受。
　　
后来，一次从沪上去哈尔滨参加同学聚会，想来想去，带什么都觉得不尽人意，最后带了一箱我们镇上产的水蜜桃。但不敢妄称是上海特产，上海真正的特产是外滩，太大，不好带，但可以前来品品万国建筑的风情，听听黄浦江的涛声。同学说我客气，但吃过桃子，大家的笑声变得更甜了。
　　
没想到的是，我真正有机会走近桃树，竟是每年冬至去陵园扫墓，陵园围墙之外，四周都是桃林。那些桃树并不高大，冬天的桃树黑黢黢的，光秃秃的。我先将祭品摆好，其中水果是苹果和香蕉，没有桃子，桃子是应季水果，没买到，然后，伫立在亲人的墓前，不语。这人啊，怎么说走就走了。“果不摘，叶不落。”这好像不只是果农的哲学，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收获，就訇然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人生一世，因为轻轻地来轻轻地去，最后只能叫做落叶。
　　
南方水果中，应季的还有杨梅。
　　
有一次我们去宁波旅游，回来时，绕道余姚，去采摘杨梅。余姚杨梅，颗大、色艳、汁多、味浓，自古名噪海内外，由此赢得了“余姚杨梅冠天下”的美誉。
　　
我们去的那家果园，在半山坡上，车停在山脚，人走上去，免交门票钱，采摘的杨梅，走时按内部价收费。杨梅树长在山坡上，可谓千姿百态。未熟的杨梅淡红，熟透的杨梅黑紫，但看上去，满树都长满了中药丸。
　　
这酸得发甜的小果子，老人孩子都喜欢，包括我这牙口不好的，可嗦可嚼可吮可含。余姚因此有自己的杨梅节，杨梅有了自己的名分，并已经形成了规模产业。
　　
带回家的杨梅，吃剩的，我用杨梅泡了杨梅酒。过了几天，杨梅酒由白变红，颜色越来越深。据说杨梅酒对腹泻有缓解作用，没验证过，从它的颜色上看，我宁愿相信它补血。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余姚，专门去看余姚河姆渡遗址。当然，看介绍才知，7000多年历史的余姚河姆渡遗址发现的杨梅属花粉，是目前我国发现的最早的杨梅原种资料标本。一代代余姚人，最终把自己埋进土里，滋养杨梅树四季常绿，永世流传，让后人世世代代吃到杨梅的美味。杨梅不肯老去，也不忍吃杨梅的人老去，所以，它总是悄悄给食客的唇涂上“口红”。
　　
杨梅隐忍，本来和自己不搭界，却要它和其他梅子一道，祖祖辈辈都背负一个“差评”。每年6到7月，长江中下游地区持续阴雨天气，令人生厌，恰巧这时杨梅等梅子熟了，被称为“梅雨”。有人还叫“霉雨”，是潮湿导致发霉，不建议理解为倒霉。我有另一种理解，这季节的雨滴连绵不断，像酸梅汁，解暑。
　　
天气闷热，热浪袭人，那么，梅雨，请尽情地下吧，痛快地下吧。
　　

　　
三
　　
小区旁的公园里，种了很多树。我喜欢树，在我看不远的时候，我就看树，树总是把我的眼睛举得很高，让我眺望故乡。
　　
树中，有很多果树，紫叶李、山桃居多。入夏后，紫叶李、山桃陆续成熟。一日我在散步，看见有人摘下来李子，放在嘴里就咬，她眉头紧皱，说了声“酸”吐掉，接着，她将手里剩下的几只都扔了。她希望第一口就尝到甜头，和我刚步入职场时想法差不多，所以，走了不少弯路。
　　
有人发现了山桃，就相继去采摘山桃。我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等我想摘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几。我跳了跳，摘到靠上的一只带回家。山桃如果和水蜜桃去比，样子有点面黄肌瘦，不大好看。吃一口，脆生生的，甜丝丝的，这出乎我的意料。争与不争，总会有一枚果实属于自己。
　　
我一直在想，那些果实是怎样由酸变甜的？应该不仅仅是淀粉、果酸等转化成单糖，一定还有果实对大自然的感恩。
　　
我家前面一条街，我给命名为银杏大街。这里面有夸张的成分，街道不算宽，很普通，只是一来一往双向车道，外加两侧的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不普通的是，二十年过去，两旁的银杏树长高长粗了，形体伟岸，冠盖如云。
　　
每年，银杏树都结满银杏果，俗称白果。成熟后，有人说这果外形像金桔，我看不出，我觉得更像丰盈的开心果，尽管它明显“不开心”。它有抑菌杀菌，美容美颜、改善血液循环等功效，但也含有微毒的物质，煮熟食用，毒性较小，医生建议，每天食用生白果不宜超过10粒。
　　
银杏叶会抢了它的风头。入秋，银杏叶变黄，成为许多地方的胜景，赞美声不绝于耳，如上海多条街道，规定银杏叶不扫，供行人踩踏。我特别喜欢将干银杏叶夹在书里，看书累了的时候，拿起来端详，书能读懂，一片银杏叶却怎么也读不懂。白果似乎没有人太过关注，吃过很多次西芹炒白果这道菜，西芹加白果，总感觉是“拉郎配”。
　　
前人栽树，后人摘果。我也是吃着别人种的果实长大的，比如，一年四季，我的食谱里都滚动着一颗红彤彤的苹果。
　　
有的营养专家讲，每天一个苹果，疾病远离。这话虽然待考证，但足见苹果的营养对人的重要。苹果生津止渴、宁心健脾、养血安神、防癌抗癌，这么多年，虽有身体指标频频报警，最后我有惊无险，全身而退，朋友羡慕，我告诉他们，靠的是苹果保平安。在平安夜的祝福中，常见一个“红苹果”，这寓意不只是借谐音应景，还够科学。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和那些树一样，一直沐浴着阳光、雨露、春风，常常觉得愧疚，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回报这片土地。
　　
如果能活上一百年，我就是一棵百年老树，可以骄傲的是，我拥有一颗健康的头脑，这是我倾尽一生的力量，结出的唯一一枚果实。这是一枚特殊的果实，是一枚会思考的果实。和别人不同的是，它总是带着一丝青涩，那丝青涩是我对这世界葆有的一份天真，我天真，所以我快乐。
　　
这枚果实，可能永远也不会成熟，每天，我把稚嫩的思想记录成文字，呈现给读者朋友，但愿他们能感受到，这墨香就是浓浓的果香……